蕭馳野站到了階上,顏何如暗自咂舌,心道這蕭二也忒高了,那肩臂闊得簡直能在上邊打滾了。
“你剛喊府君什麼?”蕭馳野問道。
顏何如答道:“沈哥哥。”
“扔出去,”蕭馳野語氣驟然冷下來,“泡池子裡頭讓他清醒清醒,連父母兄弟都忘了。”
費盛俯身拎起顏何如就往外走。
顏何如哪知道蕭馳野又不高興了,他蹬著腿,慌忙地說:“記得記得!二爺別扔我啊。”外邊的風涼得很,顏何如接著說,“我還有事沒跟二爺說,您——”
費盛已經把他摁水裡了。
* * *
五日後沈澤川啟程回茨州,澹臺虎留守敦州。信正好送到邊郡,進了營地。
戚竹音從軍帳內出來,看戚尾下馬過來,說:“哪兒的信?”
戚尾呈上信函,說:“中博來的,蓋的是私章。”
“看來沈澤川在中博混得不賴,”戚竹音拆信,“還能活著把信送到我這裡來。”
戚尾雖然沒有擅自看過信,但是他也知道是什麼事,在戚竹音看信的時候說:“茨州守備軍建立不到半年,在敦州能擊敗邊沙騎兵,實力不可小覷啊。”
“這得感謝蕭二,”戚竹音把信遞還給戚尾,看向陰沉沉的天空,“離北王把他壓在後邊的時間越久,他來日到前邊衝的勁頭就越猛。”
戚尾說:“過了年,阒都就該催您北上討伐樊州翼王了。”
戚竹音沒接話,她衝後邊的親兵打了聲哨,接住了氅衣,在穿衣時話鋒一轉:“我爹還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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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尾跟著戚竹音,說:“按您的吩咐,備了五個人輪番伺候,不許府裡頭的姨娘們近身。姨娘們不樂意,成日去夫人那裡鬧。”
戚竹音原本要上馬,聞言又停下來,說:“花三沒抽她們嗎?”
戚尾撓著頭說:“人家那是按照公主的模樣養的,不興咱們這套,跟姨娘們講話細聲細語的,可溫柔了。”
“那她脾氣好啊。”戚竹音想起後院的女人就頭疼,接著說,“老爹中個風,都搞得他馬上要咽氣了一樣。天天鬧著分家產,連他那金馬桶都惦記著。”
戚尾說:“她們怕您哪。”
戚竹音來氣,說:“我沒給飯吃嗎?”
戚尾訕訕地說:“您盯著姨娘們的賬簿,扣人家的胭脂水粉錢啊。”
戚竹音沒話說了,這是筆爛賬。戚竹音這些年為了給啟東守備軍補齊軍餉,把自己的私銀花得一幹二淨。其餘四郡都能靠軍屯緩解壓力,沒戰事的那幾年糧倉還很充裕,但邊郡不行。陸廣白在邊郡貼光了家產,戚竹音也在邊郡貼光了嫁妝。半年前邊郡軍糧是爛的,戚竹音跟行商借了筆錢來填,原本能省出來還掉,可是緊跟著花戚大婚,為了娶花香漪,戚家的錢是真的所剩無幾。
這些姨娘每個月的花銷驚人,光是胭脂水粉就要幾萬兩,戚竹音做主扣掉了這筆錢,就是捅了馬蜂窩了,惹得姨娘們在後院哭成一片,要給戚時雨告狀。
戚尾知道戚竹音的難處,便說:“要不跟夫人商量商量?她的嫁妝……”
戚竹音倏地看過去,戚尾自知失言,立刻跪倒在地。
戚竹音沒再看戚尾,上了馬說:“把紅纓調回去,就說是我的意思。府裡誰敢對花三動粗,就讓紅纓不要客氣,直接捆起來送到我這裡。她遠嫁到啟東,一不是來給我填補虧空的,二不是來給姨娘當受氣包的。她前邊綴的是戚時雨的名字,是我八百裡疾行迎回來的啟東大夫人,欺負她就是欺負我老子,欺負我老子就是變相欺負我。為著這口氣,別打人家小姑娘的主意,你聽懂了沒有?”
第183章 魚水
沈澤川遠行, 丁桃和歷熊也不在, 紀綱在家中寂寞,每日隻能煮煮茶遛遛鳥。他廚藝好, 替沈澤川照顧著姚溫玉, 上下打點無不用心, 半個月過去,姚溫玉看著氣色好了許多。
天好的時候, 喬天涯就陪著姚溫玉出來曬太陽, 他搜羅了好些舊書,姚溫玉就在院內觀閱。
姚溫玉行動不便, 睡前清洗都是喬天涯代勞。但喬天涯有一回擦拭時, 發現他耳根紅熟, 在浴室內從來不正視自己。隻有這個時候,喬天涯才能找到春四月裡的璞玉元琢。
他們其實交談很少。
姚溫玉除了商談時會開口,平時都是枯坐。他守著一方棋盤,每日都在揣摩, 時常捏著書本就是一天, 早晨看到哪裡, 晚上合起來時還是哪裡。他夜裡難眠,雙腿並不是麻木的,它們時刻都在疼痛,隻有喬天涯彈琴的時候會好受些。
姚溫玉睡在這淙淙琴音裡,宛如冥坐在細雨間。
喬天涯酒喝得少了,他把胡茬剃幹淨, 枕臂仰身躺在椅子裡,臨窗發呆的時候更多。姚溫玉偶爾端詳著他,發現他這樣襯映著窗外的霜山和薄霧,顯得很安靜,好似忘記了江湖風雨,從天涯客變作了月下松。
姚溫玉從不喊他喬天涯,喬天涯是需要接風掸塵的人。他酒醉時嬉笑怒罵,把劍快哉;他酒醒時行單影隻,滿身涼意。他們仿佛是磕碎的玉碰在了一起,相互彌補著,拼湊起了往日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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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樊州安靜了許多,”高仲雄坐在爐邊烤手,“翼王該是已經得知了敦州的消息,這會兒宛如驚弓之鳥。”
“軍隊返程要經過樊州北邊,挨得那般近,翼王自然要害怕。”周桂嘬著熱茶說道。
“我是想不明白,”高仲雄說,“樊州四面環敵,翼王這麼著急地樹立反旗,倒像是趕著找死。”
“翼王在樊州自稱‘大胤’,不僅把原先的樊州衙門修葺了,還在其中大肆搜羅美人,要選妃呢。”周桂感慨道,“與其說他想要參與逐鹿,不如說他隻想及時行樂。”
翼王起立的時候,沒想到沈澤川會那般快。槐茨茶把他往西北全境發展的可能都堵死了,他硬不過沈澤川,也沒有沈澤川麾下這麼多人才。他最初是因為受不了匪患才揭竿而起,帶的人都是街坊領居。他現在在樊州封的兵馬大帥是個屠戶,文官全是鄉紳耆老。每日上朝時,奏的事情都是誰搶了誰的驢,誰偷了誰家的漢子。
“依照府君的意思,”高仲雄說,“翼王暫時不能倒,我們得讓他活到明年。翼王也知道自己無力抵抗,所以想要尋求雷驚蟄的助力。可如今雷驚蟄已經死了,他孤立無援 ,嚇都該嚇死了。”
“翼王終究不是面鐵盾啊,”周桂說,“對戚竹音,得想想別的辦法。元琢怎麼看?”
姚溫玉回過神,手裡還端著熱茶。他說:“我猜想戚竹音遲遲不肯出兵討伐中博,不僅僅是因為陸廣白叛逃。”
周桂咦了聲,說:“難道其中還有緣故?”
“花戚大婚時,離北世子妃親自前往啟東送禮,為的是接回父親。戚竹音肯冒阒都的雷霆之怒保下陸平煙,除了為私情,恐怕還是給離北一個態度。”姚溫玉指尖回暖,“就眼下的版圖來看,戚竹音如果聽憑阒都指揮,北上討伐掉了中博,那她就必須獨自面臨雙戰場。收復中博以後,如果阒都強命她攻打離北,那北邊的戰場就會陷入危機。一旦離北鐵騎崩潰,她就會變成東邊的最後防線。她手上的兵馬要全部投入戰場,在啟東的地理優勢不復存在,到時候隻能硬扛。”
高仲雄恍然大悟,說:“如此一來,即便戚竹音最後能夠擊敗阿木爾,她也沒有餘力再跟阒都抗衡。”
姚溫玉頷首,說:“啟東守備軍是戚竹音的依仗,她如果沒有了這些兵馬,阒都就能輕易換掉她。”
周桂久久不能回神,最後隻能說:“大帥卓有遠見,元琢是如何猜出來的?八月以前,府君在時,我們都認為戚竹音會來的。”
“我也是在花戚大婚後猜的,”姚溫玉說,“婚前大帥借口邊郡無人鎮守,沒有立即北上,讓侯爺回到了離北。太後派韓丞送嫁,也有催促她的意思,可是婚後大帥仍然駐守在邊郡沒有行動,”
太後想說服戚竹音出兵,籌碼卻不夠。她手裡最後的底牌就是花香漪,已經打了出去,結果戚時雨中風了,這張牌就作廢了。以太後為首的所有人都要暗自咬牙,恨戚竹音怎麼不是個男兒身。
他們還在圍爐談話,喬天涯忽然挑了簾子,說:“府君回來了。”
周桂和高仲雄當即站起身,高仲雄想替姚溫玉推車,卻慢了一步,被喬天涯自然地接了過去。那邊簾子掀起來,喬天涯就推著姚溫玉出去了。
* * *
費盛在路上很小心,但這會兒接近九月,沈澤川枕著蕭馳野也沒抵擋住寒襲,又一次病了。他燒得厲害,像是把敦州那點從容都燃掉了。
敦州招募守備軍的事情是重中之重,幕僚們都在書齋裡等了一天,沈澤川躺到床上還記著這事兒。
“敦州帶回來的賬簿交給元琢,”沈澤川面頰微紅,擱著手掌擋住眼睛,在昏暗裡說,“成峰旁佐,今晚就先把敦州軍費擬出個數,最遲兩天以後就給澹臺虎送過去。”
蕭馳野擋著他,攏起手指撥開他微湿的發,低聲說:“我都記著呢。”
沈澤川不想蕭馳野走,但事情都急,端州的情況不清楚,邊沙騎兵就是心腹大患,敦州的防御工事一刻都耽誤不起。他半斂著眼看蕭馳野,說:“臂縛跟喬天涯說,他知道怎麼辦。”
蕭馳野“嗯”了聲,看沈澤川合上眼,又等了半晌,聽著沈澤川呼吸平穩了,才起身迅速換了衣裳,出去了。他下階時對費盛說:“藥好了就把府君喚起來,讓他喝掉。”
即便回了宅子,沈澤川的藥還是費盛親自看著煎煮。費盛跟著蕭馳野走了幾步,頷首應了。
“師父來的時候,如果府君是醒的,就請師父進,如果府君沒醒,就先請師父回去。”晨陽過來給蕭馳野披大氅,他穿氅衣的同時說,“師父若是問敦州的事情,你就隱掉撫仙頂,回頭我親自跟師父說。”
蕭馳野站定,看了眼天色。
“我亥時前回來。”他都跨出去了,還在說,“藥好了記得備糖,換點蜂蜜水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