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澤川垂眸盯著自己的右手,他在想著什麼。
“如果是這樣,”蕭馳野說,“沈衛就沒有通敵,那他在鹹德年間的所有舉動都說不通了。”
沈衛的罪責洗不幹淨,因為他先是畏戰而逃,隨後聯合嫡子沈舟濟,設宴掐死了主戰的澹臺龍。他不僅自己在退,他還要求中博武將也跟著退。六州是被拱手讓出去的,這是蕭馳野最不齒沈衛的地方。
蕭馳野後來接任禁軍,為什麼會想方設法把中博殘餘的守備軍納入麾下?正是因為太恥辱了。這些軍士蒙受著畏戰的汙名,在茶石天坑死了四萬人,卻沒有回擊的機會。蕭馳野接納澹臺虎那日說過“國恥猶未雪,家仇尚未報”,就是想著有朝一日,他要把以澹臺虎為首的中博軍士放回中博。
誰的債,誰來討。
“反過來想,”沈澤川腦海裡反復出現著沈衛的臉,他喃喃道,“反過來就能說通了。”
海日古不解其意。
隔壁行商的聲音已經停歇了,庭院內月色冰涼,蕭馳野在片刻安靜裡抬手把氅衣罩到了沈澤川的肩頭。
“既然世家不知道白蠍子的存在,那他們隻能憑靠自己的力量去接觸阿木爾。”沈澤川攏著氅衣,“而能夠接觸到阿木爾的地方隻有三個,離北、邊郡還有端州。我在阒都時曾經審問過紀雷,他說過,沈衛之所以會被派到中博來,是因為世家想要他在這裡阻斷離北和啟東的聯系,他也許不僅僅是來做條看門狗,他還在替世家接觸邊沙各部。”
海日古毛骨悚然地說:“那他娶了白茶,豈不就是為了試探!”
沈澤川迅速整理著線,條理清晰地說:“朱氏在端州放任響馬進出,連燈州的女子都深受其害,那敦州會少嗎?敦、端兩州挨得這般近,澹臺龍不會對響馬倒賣女子的事情一無所知。我聽海日古說朱氏在擬造戶籍的時候就在猜測,朱氏一個邊陲小州府,如何能改得動遠在阒都的黃冊?朱氏背後還有人,這些人澹臺龍動不了。沈衛來到中博就是和朱氏朋比為奸,他到端州去就是為了查白茶這層藏起來的網。”
這也是沈澤川適才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如果白茶能夠蒙蔽沈衛,那麼根本滲不到敦州內部的響馬又怎麼能輕而易舉地查到她身上?她嫁給沈衛是為了端掉響馬,而沈衛出兵圍剿響馬則是為了試探白茶。
紀雷在臨死前提過一件事情。
沈衛受太後的命令,和紀雷聯手捏造了東宮謀反案,他們在昭罪寺裡殺掉了太子。隨後沒過多久,沈衛就察覺到自己的府宅周圍都是眼線,房頂總是會有人在走動,他為此夜不能寐,認為太後想要卸磨殺驢,於是用重金賄賂了潘如貴,這才被放到了中博。
“沈衛怕死,他已經懷疑自己被世家當作了棄子,為此他到中博除了替世家接觸邊沙各部,還在替自己謀出路。他在世家與邊沙之間搖擺不定,直到阿木爾出現。”
沈澤川眼眸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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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衛才是蠍子。”
第181章 策安
沈衛和白茶做了好幾年的夫妻, 他們同床異夢, 都在猜測對方到底是誰。沈衛在那幾年的時光裡,告誡自己不要心生憐憫。他們生了兒子, 白茶從珠玉錦繡的名中選中了“澤川”。他們按照章程辦了酒宴, 相視時沒有半點殺機, 仿佛是真的在相愛。
沈衛是個庶子,他曾經忍受過很多事情, 最終他走了出來, 成為了世家的刀。他以為自己足夠鋒利,為了證明忠心, 連太子都敢殺, 但他很快就發現這沒用, 他注定會被再度拋棄。世家權貴們蔑視他,他僅僅是個掙扎在天塹另一端的蝼蟻。
沈衛有時坐在庭院裡,看著白茶在檐下逗兒子,都會誤以為他們是對神仙眷侶。沈衛有過片刻沉淪, 因為白茶的眼神太真誠了, 那目光注視著他, 讓他以為自己是白茶最崇拜的男人。
可這些都是轉瞬即逝的光影。
沈衛永遠都承認一個事實,那就是他是個人渣。沈衛不想一輩子都做條狗,而白茶就是那鎖鏈之一。當沈衛再一次站在抉擇面前時,他僅僅猶豫了須臾,就了結了她。
他是把刀。
最終捅得自己血肉模糊。
沈澤川長得那樣像白茶,沈衛隻想殺掉他。他們不是父子, 他們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感情的佐證。沈衛的把柄就在沈澤川的眼睛裡,這讓沈衛無法接受沈澤川的注視。但沈衛並沒有真的殺掉沈澤川,即便他想過無數次要把沈澤川扔進狼群。
沈澤川是沈衛和白茶的兒子,他流著兩股冷漠的血。沈衛為此開懷暢飲,他留下這個兒子,再把這個兒子扔了出去。他什麼都沒有教給沈澤川,這是場報復。
報復的對象既是白茶,也是沈衛。
“可是……”晨陽打破寂靜,小心地問,“如果沈衛在兵敗案以前成了蠍子,那麼他為什麼要自焚?邊沙騎兵到了敦州,他已經完成了任務,繼續跟著阿木爾往東走才有活路。”
沈澤川想不到為什麼,這也是他最初不相信紀雷的地方。他不了解沈衛,因此毫無頭緒,隻能說:“猜不到了,如果建興王府還在,或許能從其中找到些蛛絲馬跡。”
“你有多少人?”蕭馳野問海日古。
“我不能告訴……”海日古看見蕭馳野的眼神,泄氣道,“八百人,隻有八百人。最初那幾年有上千人,但四處躲藏的日子不好過,陸續走了很多。”
“你劫持過雷驚蟄的辎重,”沈澤川說,“卻又送了回來。”
海日古接受著近衛們的注視,緩緩舉起了手,無辜地說:“我沒有土地,住在敦州的小巷子裡。這些辎重太沉重了,我根本藏不起來,我們隻有八百人。”
骨津心道你們八百人劫辎重的時候可不是這麼想的。
“我母親說過,”海日古認真地說,“東西要物歸原主,那些辎重不屬於我。”
蕭馳野毫不留情地戳破了海日古的話,隨口道:“倒不如說是不會用的東西要物歸原主。”
海日古露出“就這麼回事”的表情。
“顏何如給了你什麼,讓你這樣為他賣命?”沈澤川一偏頭,蕭馳野就知道他要開始講價了。
海日古誠懇地說:“他長得好看。”
沈澤川發現這隻邊沙蠍子其實很會偽裝,他看起來像是很容易被騙的樣子,但實際上有些圓滑。
沈澤川說:“你跟著我想要什麼?”
“一些承諾,”海日古說,“我蒙受過白茶的恩情,所以願意相信你,為此……”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沈澤川豎起食指,堪稱溫柔地說道。
海日古沉默片刻,老實地說:“我想要土地,一片能夠屬於我這種人的土地。”
“你拿什麼來換,”沈澤川慢條斯理地說,“我不缺你這八百人。”
“我們是你母親留下的人,”海日古說,“你可以把我們當作精兵。”
“白茶是白茶,”沈澤川說,“我沒有給過你們任何恩惠。”
“我們可以講感情,”海日古說著又舉起手,對蕭馳野鄭重其事地說,“我是指感激之情。你是白茶的兒子,為此我情願供你差使。”
“如果我是顏何如,”沈澤川薄諷,“我就信了。”
海日古借著顏何如的資助在敦州跟雷驚蟄周旋,他能活著的原因在於他夠聰明。聰明人很少念及舊情,他們分得清輕重。如果這次敦州沒有落到沈澤川的手中,那麼海日古是絕對不會想起白茶的——他在撫仙頂上想要保下的人是顏何如。
蕭馳野語重心長地說:“內子很聰明。”
海日古隻能改變策略,說:“你殺掉了雷驚蟄,打亂了阿木爾在中博的部署,他不會輕易放棄中博,很快騎兵就會匯聚在端州城外,你必須盡快在這裡建立起城牆。但是敦州沒有守備軍,你隻能從茨州守備軍裡分出一部分過來,然而茨州又面臨著阒都的威脅,所以你缺人,你缺兵馬。”
“我確實缺兵馬,但是我不缺錢。”沈澤川說,“我的人會駐扎在敦州,在這裡建立新的秩序,並且迅速重組起守備軍。”
“普通士兵能夠抵抗邊沙精銳嗎?”海日古說,“也許你的……外子更了解。”
蕭馳野眼裡忽然劃過幽光,但他很自然地接道:“哈森帶領著邊沙精銳在北邊戰場,南方的部隊要對陣戚竹音,阿木爾沒有剩餘的精銳可以投放到中博。”
“那隻是障眼法,”海日古篤定地說,“南邊不好打,天妃闕和鎖天關把啟東圍得嚴實,戚竹音在邊郡可以拿出十二萬的兵馬對打邊沙騎兵,隻要戚竹音不出邊郡,騎兵就根本攻不破戚竹音的防御。阿木爾把戰線拉得這麼長,隻是想迷惑離北鐵騎,他的目的就是中博。”
沒錯,蕭馳野也是這樣猜測的。
阿木爾組建了蠍子部隊,但把他們藏在了這裡,沒有立刻投入北邊的戰場,就是想要出其不意。雷驚蟄深入敦州,想要悄無聲息地佔據這裡,也是為了邊沙騎兵能夠盡快突襲掉離北靠南的營地。
哈森會被換下來。
蕭馳野猜測著。
一旦哈森離開了離北的交戰地,就意味著蠍子部隊頂替了哈森的位置,離北鐵騎必須在此以前想到對抗鐵錘的辦法。同時,沈澤川也必須在此以前建立起中博防御,否則他們就會一起陷入邊沙人的攻擊。
“我要在離開敦州前見到你的八百人,”沈澤川結束了今晚的會談,“然後我們再談別的事情。”
* * *
夜風涼習,沈澤川枕著蕭馳野的胸膛。他右手換了藥,蕭馳野包扎得很仔細,並且在臨睡前把他的手腕捏在了手中。
兩個人都沒有講話,仿佛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