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殺人殺己,不擇手段。”姚溫玉松開了攥著的棋子,“你救不了所謂的天下蒼生。”
“中興大周就在此刻,”薛修卓逼近一步,“世家老派全部重洗,寒門黨首統一受挫,閹黨之患不復存在。內閣、太後及儲君三方牽制,朝中後起之秀猶如過江之鯽,大周即將擁有新鮮的血。姚溫玉,我死而無畏,就算遺臭萬年也在所不惜。我早已把身融於老師的那把火中,我為我自己。”
薛修卓說罷,再度撐開了傘,轉身步入雨中。
“你贏一時。”
姚溫玉站在原地,抬高聲音。
“你贏一局,這根本不是勝。天下大亂變數無窮,你算不盡所有人,薛修卓——!”
暴雨如注,宣泄在天地間。海良宜的墳頭青竹應聲而斷,泥水沿著坡淌了下來,猶如掩面痛哭的臉。
“今日平局,勝負未分。”薛修卓停下腳步,沒有回頭,“但是世間既然有了薛延清,又何必再留姚元琢?你我道不相同,今夜以後,不必再見。”
“此局沒有下完,”姚溫玉說,“經我之手,沒有平局。”
薛修卓似乎笑了,他最後一次回眸,定定地注視了姚溫玉半晌。雨簾相隔,他們像是從出生開始就隔著天塹,仿佛是天與地的照影,永遠不會成為同路人。薛延清這三個字一直都在被姚元琢遮擋,從嫡庶出身,到海良宜的選擇,薛修卓從來沒有贏過,然而這一刻,他是居高臨下的憐憫。
你敗了。
馬車沿著山道疾奔,到處都是狗吠,追兵策馬直追。姚溫玉的車夫死了,他掌控不住馬車的方向,隻能讓馬車在山間倉促地逃竄。流矢從後插在了車廂上,有幾支已經釘到了馬蹄邊,馬匹受驚,徹底脫離韁繩的勒拽。
有人已經躍到了車廂後邊,用刀捅穿了車壁,撕開帳子往裡刺。菩提山間沒有別人,姚溫玉的死期已經定了,當他上山時,薛修卓就沒有想過讓他活著走出去。
馬車翻下溝,撞壞了車壁,姚溫玉五髒六腑跟著顛倒。馬匹摔得吃痛,被姚溫玉解開了韁繩,艱難起身。後邊的狗叫太兇猛,馬瘸著條腿繼續奔逃。姚溫玉沒有馬鞍,在顛簸裡險些被枝條刮下去。但是這馬跑了不到片刻,就被射中了另一條腿。
這場追殺已經到了菩提山腳下,為首的人擔心姚溫玉再跑下去誤了時辰,就用繩索套住了姚溫玉腳踝,把他沿著山道往自己的馬車邊拉。過程中雨勢減小,天還沒有黑,他們要做得幹淨不留痕跡,便先用刀鞘打斷了姚溫玉的雙腿,再拖著人往馬車內塞。
就在此刻,山道上忽然奔出馬蹄聲。追兵暗道不好,扯下車簾,急聲說:“收刀!”
Advertisement
來者排面十足,馬車兩側的侍衛都是八大營的人,把原本就狹窄的馬道堵死了。追兵示意車夫拉開馬車,一行人低眉順眼地讓出路來。
姚溫玉被堵住了嘴,那劇痛翻攪著,讓他渾身痙攣,卻理智猶存。他淌著汗,用額頭撞著木板。
為首的人聽見車廂內有聲音,便用眼色示意下屬。其中一個當即抽了幾下馬匹,吆喝起來,蓋掉了姚溫玉的聲音。
可是來者並不走,那被簇擁在中間的馬車掀開了簾,露出婦人打扮的照月郡主,她微皺著眉,說:“勿要喧嚷,車中還有小兒。”
姚溫玉聽出了照月郡主的聲音,喉間逸著含糊的聲音,把額頭撞得一片血紅。
照月郡主忽然說:“車內有人嗎?讓你們主家來見我。”
為首的男人認得她是誰,行了禮,推託道:“是主家養的外室,尋死覓活的,不好放出來衝撞郡主,郡主先行。”
照月郡主柳眉一豎,說:“此乃閣老休眠的地方,你閉眼胡說什麼!來人,給我掀開車簾!”
為首的男人當即亮出腰牌,上邊是守備軍的銅印,他說:“我們正經辦差,有搜捕文書在身,是刑部下達的命令。郡主,無職豈能隨意插手朝中要事?今日即便是赫連侯親至,也不可強行掀簾!”
照月郡主自從嫁去了潘氏,就一直居住在丹城。海閣老去世後,她跟著夫婿入都,今日本已約好了前去姚家拜見,誰知他們夫婦到後得知姚溫玉入山未歸。她深知姚溫玉為人,絕不會無故失約,便驅車來看,眼下已經認定這群人有鬼。
為首的男人算準照月郡主沒有辦法,費氏如今沒有重臣,赫連侯輕易不會得罪人。他想到這裡,便冷笑道:“郡主不走,那我們便先行了。”
然而他還沒動,就見八大營的近衛一齊摁住了刀柄。
車內的玉指微挑簾,隱約露出個花鬢。窄袖宮裝服帖地垂在車中,露著質地不凡的緞鞋尖,淨領邊墜著東珠,她聲音柔婉:“郡主無職,我也不行嗎?”
為首的人還愣在原地,就聽近衛一聲暴喝:“三小姐玉駕,還不跪迎!”
這阒都裡,除了太後的心尖肉,誰還敢稱三小姐?
這男人冷汗齊出,當即跪地,叩迎道:“阻攔三小姐玉駕,罪該萬死!”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原本是安排在阒都視角裡的,近期就暫時不看評論了,還是按照我原本的節奏走。不用擔心,劇情都在我的狙擊範圍內,該埋的坑不會忘記,那些一直以側面示人的角色都會挨個登場。有些地方我也不能跳出故事去解釋,那是故事失敗和作者的失敗,該有的故事裡都有,就不再復述了。
第149章 花三
阒都天色昏沉, 街道兩側挑上了燈籠。花香漪的馬車回了城, 徑直去了潘府。花香漪吩咐左右,隻說自己與照月郡主要夜敘閨話, 專門差人給宮裡遞了口信兒, 要晚些回去。
照月郡主的婚事坎坷, 赫連侯原本屬意姚溫玉,後來由太後做主, 又屬意蕭馳野, 結果這倆人都沒有成。赫連侯面上掛不住,覺得照月郡主年紀不小了, 還是費氏嫡女, 不宜再拖, 正逢韓丞登門,便與韓家子定了親。但是這樁婚事沒有成,因為小侯爺費適是個混子,深知韓家子也是個混子, 混得還不如那個韓靳。他看不上眼, 覺得韓家子配不上自己姐姐, 於是帶人鬧了一場,硬是把這門親事給鬧散了。
赫連侯管不住兒子,沒有辦法,挑來挑去,最終挑中了潘氏二房次子潘逸,是潘藺的弟弟。兩家知根知底, 又同為八大家,費適把這姐夫好好地觀察了一陣,照月郡主才嫁了。
潘逸為人儒雅,原職是工部的水部郎中,後來潘祥傑平安度過官溝案,潘藺頂替了魏懷古在戶部的職位,他跟著升官,轉調回潘氏老家丹城,做了丹城守備。這人喜好讀書,很敬重姚溫玉的才學,所以才會陪同妻子登門拜訪。
潘逸原本在家中等候,正逢潘藺下朝,兩個兄弟在前堂說話,聽著後邊有人來喚。
潘藺如今主理戶部,因為春後阒都事多,朝中封書還沒有下來,所以仍然頂的是侍郎官職。他聽完下人稟報,一愣,反問道:“三小姐要見我?”
花香漪尚未出閣,又深得太後疼愛,出入隨同的近衛不可小覷,外男難窺其容,就是潘祥傑要見,也得聽憑傳召。潘藺不知何事,也不敢耽擱,與潘逸二人匆忙起身,趕了過去。
潘逸一入院子,就見妻子站在檐下啼哭,屋內還有大夫。潘藺心中一驚,以為是花香漪受了傷,趕忙上前詢問:“弟妹,這是怎麼了?”
照月郡主哭得雙目通紅,攥著帕子話還沒出口,就被哽咽聲埋沒。她掩面避身,潘逸連忙來護,拉著人問:“娘子,這是怎麼回事?!”
花香漪在屋內說:“侍郎與守備皆是兄長,不必恪守規矩,進來談話。”
潘藺聽花香漪聲音柔和,不似受傷,便放下心來。他與潘逸面面相覷,躊躇少頃,還是掀簾入內了。屋內架了屏風,花香漪坐在上位,他二人跪下齊聲道:“微臣拜見三小姐。”
花香漪說:“兄長請起。”
潘藺透過身側的珠簾,見裡邊有大夫,便說:“這是誰受了傷?”
花香漪沉默片刻,說:“實不相瞞,裡邊躺著的人正是元輔愛徒姚溫玉。”
潘逸當即喜道:“是元琢!”他話音一落,又驟然變色,緊張地問,“啊呀!難道是在菩提山上受了傷?我早聽聞菩提山馬道經年失修,雨天易出事。”
照月郡主站在側旁拭淚,說:“表哥哪裡是因為馬道受了傷,他是叫人給劫了!”她說到此處,悲難自抑,“那雙腿……以後可怎麼辦?”
潘藺剎那間想了許多。他眼下正是升官的緊要關頭,提拔他為戶部尚書的封書一下,再等幾年,等到都察考評跟上來,抵掉在官溝案裡收的彈劾,他就前途無量。姚溫玉身份特殊,此刻朝中又暗潮湧動,潘藺原本不欲參與其中,以免被劃上了派系,但是他敬重海良宜。
潘藺僅僅頓了片刻,就說:“菩提山就在城郊,阒都內外都有巡邏隊,元琢出事非同小可,還請三小姐先與我說明詳情。”
他沒有回避,也沒有推辭,花香漪便知道自己沒有找錯人。潘藺脾氣不好,唯一能玩到一起的朋友就是費適,最不對付的人就是薛修易。當初官溝案後,蕭馳野封爵設宴,潘藺受邀前去,在席間被薛修易百般羞辱,立下了“日後就是餓死,也絕不與薛氏同坐一桌”的誓言,從此與薛氏再不來往。如今薛修卓因為扶持儲君在阒都炙手可熱,潘藺也沒有登門拜訪。蕭馳野當時幫過潘氏脫困,沒有讓潘祥傑在官溝案裡被魏懷古弄死,潘藺回報的阒都官溝圖就成為了喬天涯等人逃脫阒都圍殺的關鍵。
後來蕭馳野被韓丞圍殺,背負了謀害天琛帝的罪名,潘藺也沒有急於劃清界限。他爹潘祥傑是個牆頭草,但是潘藺擔得起一聲正派。
花香漪低聲把遇見姚溫玉的事情陳述了,最後說:“侍郎可願意聽我幾句話?”
潘藺說:“微臣恭聆。”
花香漪微側眸,看著那珠簾,片刻後說:“阒都如今風雨難歇,今日元琢遇難絕非偶然。朝中的事,侍郎比我更加了解,元輔死諫當為大周千古憾事。元琢不僅是元輔愛徒,還是姚氏愛子。他此刻因為太學一事名聲盡毀,但其才學仍在,風骨猶存,歷經此難心志更堅,來日未嘗不能復起山野,率領天下文士再現太學輝煌。”
潘藺默然。
花香漪靜默良久後,繼續說:“元琢今夜以後,必須盡快離開阒都。我即將遠嫁啟東,出入不便,雖然有大內品階在身,卻不能大張旗鼓地送他出都。”
花香漪說到此處,站起了身,隔著屏風對潘藺緩緩跪行了大禮。
潘藺當即變色,邁出一步,說:“這怎麼使得!三小姐快快請起!”
花香漪叩首,說:“元琢此生先後受恩於賢師,他的文章,我盡數讀過。如今儲君方立,翰林空虛,以姑母為首的三足鼎立之勢不能長久,孔湫自身難保。我雖然身為女兒,卻懂得國士難求。”她頓了須臾,鄭重地說,“承之,拜託了。”
她喊了潘藺的字,便是肺腑之言。
潘藺見花香漪為保姚溫玉竟肯做到這個地步,不禁面露愧色,急聲說:“三小姐快起!我愛惜元琢的才學,此事本該由我們來做。明日一早,元琢就隨弟妹一行離開阒都,先到丹城落腳,待他傷好以後,再由他自己做打算。”他說到此處,想起海良宜,說,“元輔雖然與我等政見不和,但我佩服他,文臣死諫何等氣魄,就是為了元輔,我也該出手相助。”
花香漪接著說:“今日元琢沒死,對方必然已經知曉,為了穩妥起見,還請侍郎想個辦法掩人耳目。”
潘藺答道:“我已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