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馳野收到了信,回頭叫鄔子餘,讓他尋個軍匠前往茨州,為姚溫玉量身定做四輪車。
鄔子餘跟了蕭馳野一個月,他的兵與禁軍相處得最好,逐漸生出同仇敵愾的氣勢。作戰營的兵看不上他們,他們也不用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每次押運糧草到了營地就由人稽對,確定無誤就原路返回,退守在邊博營裡,以免與別的營地起衝突。
“什麼四輪車啊,”鄔子餘光著膀子跟在後邊,“是咱們攻城用的,運糧用的,還是……”
澹臺虎回頭,給了鄔子餘一拳,笑罵道:“是你去還是軍匠去?主子吩咐,辦就完事了!”
鄔子餘說:“我總得問清楚,上馬前給備好材料。”
離北軍匠手藝好,用料都是鴻雁山一脈產的,中博的東西他們看不上。
“代步用的。”蕭馳野才下馬,這會兒渾身都髒。他們剛從交戰地下來,路上跑了六天,都疲憊不堪。
鄔子餘回身去吩咐人辦,晨陽幾個跟著蕭馳野陸續進了軍帳。帳子裡原本的桌椅都挪掉了,空出的地方擺的是新做的沙盤。
“骨津,”蕭馳野迅速脫掉外袍,扔給晨陽,雙臂撐著沙盤邊沿,說,“呈報。”
骨津摘掉頭盔,悶了一頭汗。他指著圖達龍旗的位置,說:“這次咱們送糧過去,我帶騎兵專程繞了圖達龍旗一圈,不出主子所料,胡和魯被調到了東南陣地,是因為要給人騰位置,現在駐守在那裡的人叫哈森。根據鄔子餘打聽來的消息,這個哈森是阿木爾在悍蛇部的兒子。今年開春邊沙騎兵偷襲了沙三營,哈森作為阿木爾的前鋒,跟朝暉打了一場,柳陽三大營那次損失了八百人。”
晨陽拿過交椅,蕭馳野坐了下去,他說:“那就是重傷。”
“沒錯,”骨津撥了幾下湿透的發,繼續說,“這人打法刁鑽,兇狠,卻不莽撞。世子當時被阿木爾重創,陷入包圍,朝暉趕去支援,結果被哈森套在了草野上,整個隊伍被衝得七零八落。”
“這人讀書,”鄔子餘才回來,披上了褂子,在後邊說,“按照我們的話來講,哈森就是阿木爾的嫡子。別看阿木爾有十幾個兒子,他能記住的就那麼幾個,其中哈森的母親最為尊貴,是悍蛇部的花。阿木爾能夠駕馭悍蛇部,與她分不開關系。子憑母貴,哈森是阿木爾帶在身邊手把手教出來的兒子,將來會繼承阿木爾‘大俄蘇和日’的稱呼。據說,據說啊,他熟讀兵法,就是胡和魯也怕他。”
“你怎麼不早說,”澹臺虎摸著臉上的刀疤,“要早知道他這麼厲害,我就待在圖達龍旗不回來了。”
“那你就是給人送腦袋的,”鄔子餘在沙盤邊站定,“他的打法吧……其實有點像總督。”
“那他也不適合駐守,”蕭馳野扶正骨扳指,“愛挑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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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將不應,心道二公子還挺有自知之明的。
骨津輕咳一聲,說:“他在今年以前,不是跟咱們離北對打的邊沙主將。哈森前幾年主要駐扎在大周東南方,他是跟啟東打得最厲害的主將。巧合的是,當初重傷戚時雨並險些拿下戚時雨人頭的人正是哈森。”
是他!
澹臺虎倒抽一口氣,說:“那我也聽說過這人,當初跟他打起來的就是戚大帥嘛!戚時雨身陷邊沙連營東側無法突圍,戚家幾個兒子不敢貿然出兵營救,戚大帥先後到了赤郡、邊郡和策郡請求援兵,結果策郡死活不肯,還是邊郡陸家出面遊說鎖天關,大帥才能召集三方兵力出境營救。”
這是戚竹音的成名戰,她借著風向燒掉了邊沙連營十裡軍糧,因此被稱為“風引烈野”戚竹音。但是這場戰打得並不輕松,實際上後續傳說裡都省掉了一段,那就是戚竹音救出戚時雨以後,被哈森千裡追殺,啟東守備軍是踏血而歸。
蕭馳野眸中微亮,他說:“我知道了,那我也認得他。”
這是陸廣白的勁敵。
“三日前,朝暉已經帶著柳陽三大營北上圖達龍旗,去接替郭韋禮的位置,和哈森對戰。”蕭馳野撥轉著骨扳指,“這就說明,此刻我們的背後已經沒有援兵了,離北留在東南方的兩大營地就是我們與郭韋禮。我們擊退了胡和魯的消息再慢都該傳到阿木爾耳中,這是個好時機,如果他還沒有改變原來的計劃,那麼最遲八月中旬以前,邊沙騎兵還要再次突襲沙三營。給我打起精神來,使勁踹郭韋禮的屁股,讓他保持清醒。”
“呃,”鄔子餘冒出頭,說,“郭韋禮不會睡著,他會興奮,這就是難處。總督,他這人易上頭,總是容易中激將法,要是被人騙出去宰了,那咱們一群辎重兵怎麼辦?”
其餘三人齊轉頭,異口同聲道:“打啊。”
鄔子餘抹掉臉上的唾沫,說:“按照現在的軍令來看,我們沒那資格。況且不是我挫大家的銳氣,沙三營那場仗能贏,有一半靠的是運氣。胡和魯就是另一個郭韋禮,他是被總督‘釣’出來以後‘嚇’死的。可咱們到底有多少兵馬,現在邊沙人也知道了,阿木爾不會重蹈覆轍。他們下一次的衝鋒就是交戰地那樣的強力衝鋒,打的是真正的攻城戰,我們不再具備優勢了。”
“所以,”蕭馳野言簡意赅,“踹郭韋禮的同時,給他把項圈套緊。他就是死,也得是被勒死的。”
沒人樂意跟郭韋禮打交道,他們在交接沙三營的時候險些打起來。晨陽、澹臺虎記著骨津那筆賬,郭韋禮就壓根沒看上蕭馳野。其實這樣的狀態很危險,將心不齊恐難成事。蕭馳野就是有三頭六臂,在千軍萬馬面前也不值一提,更何況敵軍還不是傻子,坐鎮的老禿鷲聰明得要死。
蕭馳野微仰首,盯著帳子頂默念道。
真他媽的令人煩躁。
一直不曾出聲的晨陽翻開冊子,正色地說:“此刻為主子轉述一條消息,來自茨州,是公子傳遞的。公子說——”
蕭馳野倏地轉過目光,說:“我自己看。”
“花戚聯姻就在三日以後……”晨陽頓了片刻,沒有感情地接著讀沈蘭舟的原句,“戚大帥喜得小娘,咱們送什麼好呢?”
蕭馳野微笑地敷衍:“恭喜她吧。”
第148章 輸贏
寅時三刻, 喬天涯掀開了簾子。
姚溫玉正在夢囈, 雙腿的疼痛令他睡著了也在淌汗。床褥墊得不厚,茨州還沒有到雨季, 窗是開著的, 竹簾隨風搖晃。姚溫玉躺在風裡, 猶如枕著春雨。
數月前,太學風波衝擊了在朝的寒門官員, 孔湫、岑愈首當其衝, 姚溫玉也未能幸免。風波以後,姚溫玉得到了孔湫的庇護, 在阒都甚少露面, 每日隻在菩提山陪伴海良宜, 直到馬車遇襲。
那日姚溫玉遇見了薛修卓。
* * *
薛修卓與姚溫玉是同窗,早在海良宜以前,兩人就在昌宗先生的學堂內共讀一書。海良宜屬意姚溫玉,最初是因為姚老太爺, 那會兒薛修卓已經三遞名帖, 但都沒有被海良宜留下。
姚溫玉常聽奚鴻軒談及薛修卓, 是因為薛修卓早年在薛府中過得很拮據。薛父死後,薛家各房為爭奪良田宅院鬥得不可開交,鬧得阒都人盡皆知,很令世家不齒。嫡出的薛修易附庸風雅,對古玩一竅不通,卻整日花著大把的銀子由人哄騙, 沒出幾年,薛家就被敗光了,薛氏旁系逐漸與本家生分,連秋風都不打了。薛修易成日廝混,想入翰林,前後又給當時兼任翰林學士及內閣元輔的花思謙送過好些禮,都是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連赫連侯費氏都看不上眼。
誰都以為薛氏要敗了,薛修卓就在此刻殺了出來,他被擇入翰林是實打實地通過考學。當時海良宜審閱,薛修卓的策論做得相當優秀,榜上有名絕非取巧。姚溫玉看過薛修卓的所有策論,薛修卓剛入翰林時銳氣正足,甚至可以看到齊惠連的影子,他屢次上奏談及的都是地方重量田地的事情,這是齊惠連當年沒有做完的事。以阒都八城為例,世家吞並民田瞞而不報,借此抵消萬頃田稅,是戶部在魏懷古等人掌控下稽查不出來的事情。
可是薛修卓沒有遇見能夠庇護他的東宮太子,他的奏折不僅得罪了花思謙,還得罪了當時的世家朝臣,甚至得罪了潘如貴。這些人後來都與中博兵敗案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他們早在永宜年末期就已經達成同盟,就連看似邊緣化的赫連侯費氏在丹城也有侵佔民田的舉措。薛修卓就像是落入重圍的稚兔,在朝堂上激起了千層浪,攻訐來得如此迅猛,花思謙以薛修卓為理由,著力打擊的是提拔他的海良宜,以及海良宜代表的寒門官員。
那段日子過得很艱難,姚溫玉身處江湖都能聽到風聲。當時被降下去的官員有孔湫,間接受到衝擊的還有梁漼山這種末流小官。海良宜避開了花思謙的鋒芒,退任內閣次輔的最後一位,減少了朝堂議事的參與次數,寒門再次進入蟄伏期。薛修卓的前途受限,被花思謙公開責難,他才入朝,在翰林的位置甚至沒有坐穩,就被貶了下去,成了修訂國史的筆杆子。
但是海良宜那次退讓的背後並非畏懼,而是寒門籌備反擊的開端。海良宜對國庫的問題早有顧慮,他們沒有採取從阒都發難的方式,而是由地方賬簿開始追查。海良宜當時選擇的人就是薛修卓,薛修卓能夠出任戶科都給事中完全是海良宜的授意,而薛修卓也沒有讓海良宜失望,在經歷過那場攻訐以後,他變得謹慎且老練。
薛修卓在戶科都給事中的位置上待了整整八年,其間按照都察考評,他早該升了。然而海良宜壓著他,把他放在底下磨礪。姚溫玉覺得這人天生是做官的料,因為他太懂海良宜的意思,不僅沒有生出埋怨,反而幹得相當漂亮。厥西及阒都八城的地方政情,他全部熟記於心,厥西糧倉能夠恢復充裕,江青山功勞最大,可是薛修卓同樣功不可沒。
江青山不推崇姚溫玉,甚至不讀姚溫玉的文章,因為他們是實幹派。對於他們這種官員而言,就算姚溫玉真的是個天才,那都不如薛修卓重要。
蕭馳野曾經說過,比起姚溫玉,薛修卓更像海良宜的學生。因為他完成了海良宜及寒門官員的願望,在南林獵場的驚天一奏,逼反了花思謙,讓寒門數年的苦心沒有白費。鹹德帝病逝,太後被迫後退,花、潘兩黨隨之瓦解,他們迎來了一位年輕健康的新帝王。
可惜天不遂人願,李建恆不是做皇帝的料。
姚溫玉在海良宜死前,對薛修卓沒有惡感。他在姚溫玉眼裡是個位置微妙的人,似乎拋棄了世家,卻能獲得奚鴻軒等人的全力支持。他像是站在某條線上,兩方人馬皆是棋子,包括他自己。
* * *
姚溫玉在菩提山遇見薛修卓時正在下著雨,他們到茅草亭內落座,下了一盤棋。過程中沒有對答,甚至沒有對視。這棋下了幾個時辰,最後以平局作罷。
薛修卓臨走時撐開了傘,他回首,對姚溫玉說:“明年春闱,你去嗎?”
姚溫玉一顆一顆收著棋子,說:“朝堂上既然有你薛延清,又何需我姚元琢。”
兩個人一坐一立,聽著亭外風雨加劇。風過時吹動了姚溫玉的袖袍,他單手端著棋盒,在那珠玉碰撞間,猶如仙人闲坐,仿佛下個瞬間就會御風而去。言語間,泥點隨著風雨,濺在了姚溫玉的青衣上,把那飄然而起的袖袍打湿了,讓他變成了凡夫俗子。
薛修卓看著那泥點,說:“老師病重時,孔湫曾經登門拜訪。你在堂中給他出謀劃策,算的卻是韓丞。”他轉開眼,目光落在了姚溫玉的臉上,像是重新正視這個人,“那一刻我發現,姚溫玉不過如此。”
姚溫玉指間的棋子“咕嚕”地滑進了棋盒,說:“你說得對,姚溫玉不過如此。”
“一年前老師以為是機會,有了天琛帝的信任,寒門可以大施拳腳,但那最終都是他的一廂情願。”薛修卓平靜地說,“兩派鬥爭延續數年,解決的問題卻寥寥無幾。二十年前齊惠連提出丈量地方田地,抑制世家吞並,恢復地方田稅的正常收入,這件事直到今天都沒能推行。老師以穩健維持的大周到底做到了什麼?”
姚溫玉說:“鹹德三年厥西受災,國庫拮據,花思謙不肯救濟厥西十三城,讓數萬百姓流離失所,江青山以一人之力打開糧倉,提著腦袋欠下了巨額債款。如果沒有以老師為首的穩健派全力相助,在阒都稽查賬簿威逼花思謙,中博的糧食就會落在世家的口袋裡。救一人不算作為,救數萬人不算作為,那麼依你之見,救什麼才算作為?”
“如果是穩健派救下了厥西數萬人,那麼同樣是穩健派造就了中博悲劇。這世間救一人的是大夫,救天下蒼生的才是朝臣。”薛修卓手指收緊,轉回了身,道,“多少年了,老師仍然把兩派鬥爭當作己任。你看看孔湫,看看現在的太學生,以門第分劃派系的隻有世家嗎?太學風波如此輕易就能被煽動起來,孔湫卻至今都沒有意識到,在他們率領下的寒門對世家官員抱有同樣的成見。穩健派逐漸把持太學,早已與你祖父興復太學的初衷背道而馳。”
“你設計謀殺天琛帝,加劇派系鬥爭,把內閣置於險地。你教唆韓丞圍殺蕭馳野,逼反離北,讓太後加固啟東兵權。你促使太後代行天子之權,再扶持皇女上位。你把每一步都安排得當,把每個人都算計在內。”姚溫玉緩緩站起身,黑白棋子隨之滾落在地,“你逼死了老師。”
雨聲加劇,和棋子碎在一起,刮得人血肉模糊。
大雨砸湿了薛修卓的半臂,他與姚溫玉對視,眸中沒有任何動搖。他們同窗又同門,受著同一個老師的教導,被同一個老師牽引,做過同一個策題,卻成為了截然相反的人。
“有一日我會死,”薛修卓聲音喑啞地說,“不論是眾叛親離,還是身敗名裂,我都將沿著這條路走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