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屋內燈火不亮。藥童捧著方子出來,費盛接過,轉手交給下屬去抓藥。他們幾個都立在廊子裡,丁桃抱著那貓,乖得出奇。
費盛勉強地笑了笑,對喬天涯說:“不想是他,這……”
這怎麼好說呢?
“璞玉元琢”姚溫玉,在阒都盛傳多年,都被捧成了謫仙,費盛這樣不與文士來往的人也對這名字如雷貫耳,誰能想到傳聞中的逍遙客會變成這副模樣,比餘小再來時還要落魄。
餘小再已經哭過一場,如今面朝牆壁,心酸不已,哽咽著說:“……他們怎麼……怎麼對得起元輔哪!”
費盛幹聲說:“世事難料,猶敬也不要太傷神。”
喬天涯靠著廊柱,隱在陰影裡,並不講話。
他們站了沒有多久,孔嶺送大夫出來,對他們招了手。喬天涯慢了幾步,俯首問了大夫幾句話,大夫如實回了,喬天涯靜了半晌,側身讓人把大夫送走了。
屋內垂了竹簾,遮了些許燭光。裡邊被隔開,沈澤川坐在外間,與周桂低聲說著什麼,見他們進來,隻道:“費盛當值守夜,丁桃回院子睡覺。猶敬也不必擔心,廚房正在煎藥。”
餘小再側身而坐,默了少頃,說:“姚公子他……”
孔嶺是知心人,知道這會兒不宜在此詳談,不論是感慨還是憐憫,對姚溫玉而言都無異於凌遲。故而站起身,引著餘小再說:“今夜時候不早了,猶敬,姚公子才到,讓他休息一夜吧,我們明日再來探望也不遲。”
說罷回身對沈澤川行了禮,對周桂說:“晚些書齋還要議事,大人也隨我一同回去吧。”
餘小再被孔嶺點醒,也跟著他們起身告辭。他臨行前望了眼裡屋,看那燭光暗影間橫斜著樹影,裡邊的人無聲無息。餘小再回想起海良宜,不禁雙目一紅,忍住了長嘆,匆匆地跨出了門檻。
夜色悽涼,月光照得庭院裡的花草都病恹恹的。檐下吊著幾隻鐵馬,隨風輕晃,搖出了當啷聲。姚溫玉躺在榻上,被那鐵馬聲敲散了神識,在恍惚中,回到了阒都。
阒都煙雨霏微。
姚溫玉披麻戴孝,送海良宜到了菩提山。這座山曾經葬著他的祖父,如今又葬著他的老師,他立在那雨霧間,不知山青,也不識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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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氏出過國士,他們在大周歷朝間揮斥方遒,也曾是世家壁壘的中流砥柱,但是到了光誠帝那一代,姚老太爺革新家風,摒除門第之見,向投帖無門的寒門庶子伸出了手,從此太學興盛。姚家摸索著另一條路,隻是這條路夭折在了太後花鶴娓與花思謙的手中,等到了姚父這代,姚氏式微,雖然餘威仍在,卻不能再與姚老太爺在世時相提並論。最致命的是,姚家這一代子嗣凋零,隻有一個姚溫玉,其餘都是旁支末流,甚至沒有殺出春闱的人。
近年阒都八大家各自換人,姚氏已經不能夠服眾。他們家中子弟還在做官的,都是誊抄闲職,沒有魏氏那樣的三品重臣。姚溫玉雖然拜在海良宜門下,又廣交文士,可他沒有功名在身,也沒有迎娶費氏的照月郡主。他除了才名,一無所有,結果最終才名也棄他而去,他就猶如這山間落葉,零落成泥,一文不值。
喬天涯挑了竹簾,側開了身。沈澤川入內,坐在了適才大夫把脈的椅子上。燭火明滅,沈澤川說:“你受人毒害,不宜再風餐露宿,如果不嫌棄,就住在我家中。我的老師與你的老師算是同僚,你與策安又是舊識,不必客氣。”
姚溫玉洗淨的面上一片平靜,他還在聽檐下馬,過了半晌,說:“無須講得這樣婉轉,我來茨州,就是為了投奔同知。”
沈澤川將折扇擱在膝頭,說:“我如今寄人籬下,混口飯吃,與你隻敢稱兄弟,不敢稱主從。”
“茨州復興,同知功不可沒。”姚溫玉又咳了起來,這具身體先後遭受的重創都是想讓他死,他一介文人,落下的病根日後都難以鏟除。如今他病得很厲害,比半年前更加單薄。他攥起了帕子,掩了片刻,才繼續說:“我在途中聽聞同知的所作所為,以為同知不是在謀取中博六州,而是在謀取阒都。茨茶槐的商路形成後,往東北能夠連接離北互市,往東南可以牽制啟東糧道。大周兩路重兵皆要經過同知的眼睛,日後怎麼打,什麼時候打,那都由同知全權拿捏。”
沈澤川指尖抹開扇面,搭在椅把手上,沒有接話。
“況且這條商路位置特殊,如果同知以此建立起商路城鎮,這就把阒都東南北三面盡收囊中。八大營兵力有限,以後若是沒有啟東相助,阒都想要突破同知的三面包圍就毫無勝算。”姚溫玉側目,看著沈澤川,“同知高瞻遠矚,謀的是幾年以後。”
沈澤川盯著姚溫玉。
若非此人落魄至此,不要說別人,沈澤川也想殺他。茨茶槐的商路寓意沈澤川有千百種解釋,但是姚溫玉說的才是他真正所想——讓阒都失去與離北的直達兵路,茶州除了能夠牽制河州,還能阻礙啟東的糧道,沈澤川就是要包住阒都。
“但是戚竹音未必肯給同知時間,”姚溫玉忍不住咳嗽,頻頻以帕掩唇,“她在啟東從後觀察你的一舉一動,遲早會看出端倪。同知此舉若是能成,自然皆大歡喜,但若是不能成,反而會陷入阒都與啟東的前後攻擊,到時候腹背受敵,即便離北肯出兵援助,也無法在抵抗邊沙騎兵的同時和啟東守備軍作戰。沒有兵馬就是同知眼下的致命要害,所以同知連通茨、茶兩州,重理戶籍,收納流民,就是想要迅速建立起聽你調派的軍隊。”
沈澤川“啪”地合扇,笑說:“姚元琢名不虛傳,隻是你這般聰明,怎麼會流落中博?若是想要建功立業,阒都如今的局勢正好,不論是太後還是內閣,都比我沈蘭舟出得起價格。”
姚溫玉要坐起身,喬天涯上前扶著人,給他墊上了枕頭。他不看喬天涯,像是不認得。那長指捂著帕子,別開頭面朝裡,又悶聲咳了許久。他盯著牆面上的光影,喑啞道:“薛延清在阒都扶持儲君,脅迫內閣與太後,意欲率領太學進行改革,然而我以為大周已經醫藥罔效,與其再度求全,不如破而後立。大周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出身草莽的雷常鳴都動了自立為王的心思。待到阒都的改革推行,各地必然會揭竿而起,群雄紛爭不可避免,李氏帝王已經無力回天。”
姚溫玉回過頭,在昏光裡注視著沈澤川,他眼中重燃的光芒何其復雜,字字清晰:“這天下人人可以坐,李氏可以,你沈蘭舟為什麼不可以?”
沈澤川豎起折扇,寒聲說:“我志不在此。”
“你騙不了我,”姚溫玉低聲說,“你正在這條路上。”
“我大可扶持別人,”沈澤川微哂,“天下姓李的不止一個。”
“六年前中博兵敗,你失去了一切。六年後阒都再敗,你又失去了一切。等到下一個六年,”姚溫玉垂眸疏離,“你還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給別人掌控嗎?你根本不是做直臣的料子,受制於人已然成為了你的畢生恥辱。”
屋內氣氛驟變,沈澤川指尖捏著折扇,雖然安靜,卻像是下一刻就會痛下殺手,含情眼裡什麼也看不清。窗外的鐵馬叮當碰撞,樹影蕭瑟,跌在了他的袍邊,被他蹍在了腳底。
沈澤川陡然莞爾:“先生肯投身於我帳下,日後大小事宜,皆可商量。喬天涯,奉茶。”
姚溫玉接了茶,撥了茶沫,沒有立即喝。他的手腕還是與茶盞一色,卻瘦得可憐。他望著那浮動的茶葉,自嘲道:“不必叫我先生,我在阒都敗給了薛修卓,被他打斷了兩條腿,險些丟掉性命。你不是問我為什麼到這兒來麼?”
姚溫玉安靜半晌。
“因為我要和薛修卓下完這盤棋,輸贏不定,生死不論。”
第147章 小娘
翌日天沒亮, 沈澤川就起身了。庭院裡微涼, 他罩著件粹白寬袍,臨案看了姚溫玉的藥方。
“這身體是用毒喂壞的, ”喬天涯扶著茶壺, 給沈澤川沏了杯糙茶, “他能保住性命實屬不易。”
沈澤川端了茶,說:“按照薛修卓的行事作風, 下的肯定是殺手。”他眉間皺了片刻, “……腿治不好了嗎?”
喬天涯磕著了茶壺,他撥上蓋, 說:“治不好了。”
沈澤川茶也吃不下了, 把茶盞原樣放回桌面, 道:“身體呢?他如今留在宅子裡,什麼藥都不必吝嗇,大夫說什麼給什麼。另外再挑幾個心細的人過去照顧,不可怠慢。”
喬天涯沉默少頃。
沈澤川便明白姚溫玉的身體也壞了, 他們昨晚談話時姚溫玉就在頻頻咳血。他頓了須臾, 說:“人起了嗎?我去拜見。”
沈澤川到時, 看侍女都候在檐下,噤若寒蟬。他神色如常,掀開竹簾,進去了。屋內沒起燈,無端有種冷清感,裡邊岑寂, 隻能隱約瞧見姚溫玉孤零零的背影。
姚溫玉似有所感,半回首,隔著門簾說:“同知請進。”
沈澤川方才挑簾,俯首進去了。喬天涯自覺立在了外間,靠著牆壁,聽廊下的鳥叫。
“茨州即將入秋,同知最近想的是槐州之事。”姚溫玉穿戴整齊,雖然病得厲害,卻仍然不肯邋遢示人。隻是他腿腳不便,即便極力遮掩,手上磕碰的青紫還是很明顯。
沈澤川仿佛沒有看見,說:“此事確實令人發愁,早去不妥,晚去也不妥,我與周大人商議數日也沒有定論。”
姚溫玉輕輕頷首,說:“槐州的事情有兩難,一是難在江/青山身上,二是難在落霞關關卡。此兩難如不解決,茨茶槐的商路就難以形成。但依我之見,這兩件事情都不難。”
沈澤川洗耳恭聽。
姚溫玉看向新窗紗,外邊的鳥叫聒噪。他咳了幾聲,說:“薛修卓擔任戶科都給事中時,結交了江青山,這兩人聯手數年,齊心協力,不僅把厥西虧空的稅銀如數補上了,還把厥西十三城變作了大周糧倉。隻有江青山坐鎮厥西,才能確保厥西政事清明,不會再出現今年開春時離北軍糧案這樣的大案。換言之,江青山離不開厥西,薛修卓一定會把他再度調回厥西,讓他繼續做厥西布政使,所以同知擔心的槐州北調不會發生。”
薛修卓在戶科都給事中的位置上滯留多年,下到地方做了許多實事,對各地的政情可謂是了如指掌,所以他才能與海良宜一起稽查花思謙的賬簿。但同樣地,姚溫玉雖然沒有出仕,卻因為常年遊蕩在外,對各地的政情也有所旁觀。他們倆人身份不同,卻都比常居阒都的孔湫、岑愈等人更加熟知民情。
“至於落霞關,”姚溫玉收回目光,“離北已經脫離了阒都的掌控,落霞關作為離北鐵騎的前身,在此駐守的守備軍全是離北王蕭方旭的舊部,他們早已與阒都貌合神離。就眼下的局勢來看,中博復興對於離北隻有好處沒有壞處,落霞關巴不得出手相助,絕不會橫加阻攔。”
姚溫玉說著又咳嗽起來,沈澤川隨手遞了茶給他,他道了謝,繼續說:“槐州的事情十拿九穩,成峰先生與餘大人前往就足夠了。我以為同知眼下最緊要的地方不在北邊,而在中博內部。往東的敦、端兩州可以稍後再議,但是樊州一定要迅速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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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直談到晌午,費盛前來送藥,沈澤川方才出來。他在門口環視侍女,最後對喬天涯說:“近來無事,讓費盛和丁桃跟著我就可以了,你留在這裡,好生照料元琢。”
費盛原本以為這差事會落在自己身上,因為喬天涯管理近衛,是沈澤川身邊不可或缺的心腹,沒承想他竟然這樣輕易地就把喬天涯留給了姚溫玉。但從另一面來看,這又恰好說明了姚溫玉的重要,有喬天涯在此,誰也不敢怠慢姚溫玉。
至於沈澤川自己,還有另一層考慮。
姚溫玉心性孤高,雖然斷了腿,可還是阒都的貴公子,不會放任自己以狼狽模樣示人。他今早沒叫任何人伺候,就是不肯讓人看見他受傷的姿態。費盛來照顧他,那不合適,光憑費盛這張喜好奉承的嘴都會弄巧成拙。喬天涯與姚溫玉境遇相似,許多事情,隻有喬天涯最明白。
喬天涯應了聲,留在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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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州的事情還要與周桂詳談,後幾日沈澤川都在周桂的書齋裡。姚溫玉久負盛名,茨州幕僚們也想要一睹真容,但是沈澤川以他病情未愈為由,擋掉了這些名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