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盛接著說:“雖然邵氏嫡孫比顏何如大,但當時也不過九歲,在邵家時,也是千嬌百寵的嫡孫。邵老太君臨終前求遍了舊識,才把他換出阒都,豈料人到了中博,就被雷常鳴給糟蹋了。雷常鳴下手極狠,一是因為他在辦事前喜歡喝酒,沒輕重,二是因為他想要以絕後患,人死了,拖出去埋掉就算過了。這事兒還是蔡域打聽出來的,雷常鳴後來跟顏氏鬧翻,我猜也是因為這件事情。”
這是費盛在沈澤川跟前的第一件差事,自然要辦得漂亮。費盛接著把茶州羅牧的詳情也呈報了,沈澤川在聽的過程裡,看了眼喬天涯。
喬天涯心思沒在這裡。
待到費盛退出來後,他借著換值的空闲,跟喬天涯聊了兩句。
“不必問我,”費盛搓著手,把指縫都洗幹淨,“有關邵氏嫡孫的事情,我都是從茶州土匪那裡打聽來的。你也知道,他沒有顏何如要緊,當時哪有人記得他的死活?落在雷常鳴手中十有八九都得死,即便沒死……”費盛心情復雜地嘆了口氣,“人也活不下去。”
喬天涯故作輕松,隻說:“我問你了麼?我沒打算問。”
費盛嫌棄地看向他,用手指比畫了一下兩個人的間距,說:“你知道吧,你湊過來多半就是要問事兒。這事已經過去多少年了,你要心裡真過不去,你就把他當作還活著。”
“沒有‘當作’的說法,”喬天涯幾步下階,抬起手臂,枕在腦後,迎著日光微微眯起眼,不在乎地說,“死了就是死了,在底下躺著更涼快。”
* * *
再過幾日就是七月末了,茨州的糧車出去,銀車回來。眼看要入秋,周桂擔心槐州的糧被別的地方買了,他們現在有錢,周桂就與幕僚商議,槐州的這樁生意也要盡早談妥當。
沈澤川到書齋議事,聽罷後隻問:“成峰先生怎麼看?”
孔嶺猶豫片刻,說:“我昨夜也與大人說了,此刻前去槐州太著急,我不贊同。”
周桂坐在沈澤川下首點頭,說:“昨夜我們洽談細節,成峰確實是這樣講的。但是同知,今年厥西有地方受災,布政使江青山又被調離,缺糧的地方勢必要向別州購買。槐州靠近阒都,馬上又要秋收,我擔心厥西在我們之前,就把生意談完了。”
周桂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茨州騰出的糧倉是要留待不時之需,他們現如今攥著銀子心裡也沒有底。
沈澤川近幾日也在估算去槐州的行程,但是他猶豫的原因不僅是這個,還有阒都如今對江青山的調派文書遲遲沒下達。這個人不論是回到厥西還是上調別處,都會或多或少地影響到茨州的糧食買賣。江青山如果被調去槐州,那現在跟槐州談的生意,很可能就會作廢。
沈澤川犯了難,隻說:“先生和大人的顧慮都不無道理,我這幾日也在考慮槐州的事情。依照我們最初擬定的計劃,自然是越快越好,但現在來看,如何避開阒都的眼睛也是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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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嶺在側說:“況且我們的銀車要從離北借道,這件事還要跟世子商談。不過此事世子應該不會阻攔,我們借了離北鐵騎的馬道,折成糧食補過去,眼下的離北自然樂意。我隻擔心一件事,就是落霞關怎麼過?落霞關守備仍然受阒都直轄管理,他們既不缺糧食,也不缺銀子。離北還能跟他們講交情,可是茨州怎麼辦?”
按照沈澤川與蕭馳野的關系,真的算起來,沈澤川也能跟落霞關談談交情。但這事得建立在蕭方旭和蕭既明肯認沈澤川的基礎上,否則光憑蕭馳野,對不住,現在的二公子還沒有那麼大面子。
孔嶺把這事提出來,也是婉轉地表達他們和離北沒有親到那個份上,借道得算賬,往後若是借兵,也沒有那麼容易。原先他們都以為蕭馳野回去是要接替父兄建功立業,但是現在看來,蕭馳野比交戰地的主將還要矮一頭。不是說辎重將軍不重要,而是在聲望及威信上根本無法與之相比。
他們在書齋談到黃昏,也沒有商議出結果。
沈澤川回宅子時,見丁桃和歷熊迎在門口。
丁桃沒回離北,輪值又不算他,整日和歷熊在紀綱身邊練拳,早上打完拳,下午沒事做,兩個人就四處撒野,一個七月玩瘋了。丁桃現在不難過了,連晨陽骨津都忘了,晚上吃糖沒人管,牙疼起來了才被喬天涯給教訓了一頓。
“公子,今日城裡來了好些乞丐呢。”丁桃跟著沈澤川,說,“都餓得面黃肌瘦,說是從丹城那邊過來的。餘大人早上出去買了一兜饅頭,他們為了爭饅頭還打起來了。”
沈澤川腳步一頓,看天色還亮,便對喬天涯說:“去瞧瞧。”
茨州才開始重理冊籍,如果來了流民,都要在州府衙門裡呈報姓名籍貫,嚴防流寇混入城中。這事兒有人辦,沈澤川特地來看,是因為丁桃提到了丹城。
他們到時,餘小再正在發饅頭。費盛和喬天涯上前幫忙,餘小再連連道謝。
“猶敬,”沈澤川溫聲說,“把人引去州府衙門,自有人分發饅頭米粥,不必破費。”
餘小再是徒步到茨州的,身上也沒幾個錢。他如今沒了官職,也不肯做周桂的幕僚,住在沈澤川宅子裡,由沈澤川養著。但是他很節儉,平素也給人看看字畫,這段日子才存下幾兩銀子,如今都給人換成饅頭了。
餘小再說:“衙門分發定量,每日就那麼多,晚來的多是些老弱病寡,餓著肚子怪可憐的。錢財乃身外之物,身外之物。”
沈澤川看流民不少,也生了疑心。丹城是阒都八城之一,今年沒災,還給韓靳的八大營提供了物資,禁軍路過時也大吃了一頓,怎麼突然就出現了這麼多的流民?
喬天涯挨個塞饅頭,忽然聽著後邊鬧起來了。
沈澤川轉過了目光,見幾個潑皮鬧在一起,要拉人家的驢子。費盛看沈澤川沒表情,便立刻兜起饅頭,揮手讓錦衣衛上前扯開人,喊道:“幹什麼呢?擱這兒吵吵嚷嚷的!”
其中一個潑皮見過錦衣衛辦事,被扯得兩腳滑地,慌忙說:“官爺,這可不是我們鬧事!這幾人先說要賣驢,我錢都掏了,現在又不給我,你說這不是坑錢嗎?!”
費盛一聽,就轉過頭,衝底下說:“你們來茨州坑蒙拐騙,也不打聽打聽誰在這兒做主?趕緊把驢子給人家!”
那幾個蓬頭垢面的縮手縮腳,拽著繩子往費盛手裡塞。驢子被扯得直叫,有隻手被他們擠在後邊,胡亂拍打著地面,含糊不清地念著:“那是我的驢……”
費盛耳朵靈,但他不想節外生枝,裝作沒聽見。那手被潑皮們踩得吃痛,變成了拳頭,一下一下砸著地面。可是後邊不知道誰在拉他,拖得那手倏地消失了。
費盛把驢子交出去,鞋面上微沉,他低頭一看,是個髒得灰撲撲的奶貓。費盛俯身拎起來,喊道:“桃子,給你個小玩——”
費盛話還沒有說完,那隻手又露了出來,隻露了指尖,摳得指縫裡全是血泥。
“我的……我的貓!”
這人匍匐著身,用額頭蹭著地面。後邊的潑皮看費盛轉了過來,趕忙拖著他的腳踝往後藏。
費盛發覺這人腿腳不好,不知道是不是被打斷了。
第146章 元琢
沈澤川突然說:“丁桃。”
丁桃揣回小本, 跳過阻礙, 抓住了其中一人的手臂,說:“你們藏什麼了?讓開, 公子瞧瞧。”
費盛看這群人眼神飄忽, 支支吾吾的, 就喝道:“怎麼,這驢子不是你們的?”
丁桃眼尖, 喊道:“公子, 底下有個人呢!”
周圍的錦衣衛團團圍上來,這群人多是丹城的地痞流氓, 看錦衣衛神色不善, 又都佩刀, 不禁生了怯,在費盛下令前就一哄而散。他們一散,就露出了地上的人。
餘小再提起袍子,走近來瞧, 彎腰驚道:“怎麼這麼多的血?快, 快扶起來, 找個大夫!”
費盛蹲身查看,說:“這腿不成了,早叫人打斷了。”
這人不肯抬頭,撐了片刻身,啞聲說:“……貓是我的。”
費盛訕訕,把那貓拎起放到他跟前, 猶自解釋道:“我以為是野貓,這驢也是你的?你不是丹城人吧?”
這人沒答話,他朝著地面咳嗽起來,掩唇時費盛瞟見他掌心裡還攥著方帕子。這帕子很講究,雖然髒了,質地用料卻不是普通俗物。這手指很修長,上邊沒有繭子,不是幹粗活的手。
費盛在剎那間改變了態度,他說:“我扶你起來,你這腿走不了路,病得又這麼重,盡快讓大夫看看才是正事。”
這人驟然捏緊了拳頭,咳聲加劇。他掩唇的帕子裡沾了血,分明狼狽至極,卻意外地很知禮數。他垂著眼,說:“不敢勞煩,多謝。”
餘小再看他腰間掛著招文袋,便知道是個讀書人,不禁更加關切,回頭對沈澤川說:“同知,我看他不是惡人,不如——”
“同知,”這人語調忽變,“沈同知,沈澤川?”
周遭的錦衣衛霎時扶刀,沈澤川抬手示意不忙,問道:“你與我是舊相識?”
這人心潮迭起,想要說什麼,卻嗆出了血。他喉間滾動,咳聲劇烈,蒼白的手指彎曲,顫抖地點在地上,用力扒出痕跡,一遍遍喃喃著:“沈澤川,是你啊!”
喬天涯對這聲音似曾相識,他轉過身。
沈澤川緩慢地蹲下了身,直視著這個人。這人挪開掩唇的帕子,用手臂撐著地面,一雙眼像是被點燃了,裡面是孤注一擲的癲狂。他抬起頭,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會痛哭、會歇斯底裡的時候,他卻極輕極輕地笑了一聲。這笑猶如春水波瀾,曇花一現,緊跟著墜進了深不見底的無盡烈火中,連同傲骨風流一並焚幹淨,把神仙變成了一把髒灰。
喬天涯認出他是誰了。
曾經春光裡的柳下彈琴、知音相和盡數蒙上了煙雨,那青衫磊落的獨絕公子也被人打斷了雙腿。海良宜與姚氏珍藏了半輩子的璞玉,就這樣輕易地沾了泥。
喬松月忽然備感茫然,他直覺不該繼續盯著姚溫玉,可他再一次看見了自己。他們都曾住在廣寒宮,喬松月下來了,俊俏負扇的公子哥變成了握刀落拓的喬天涯,他以為相逢隻是一瞬,卻沒有料到半年以後,再見面是同病相憐。
憐這個字真叫人痛不欲生。
喬天涯倉促地別開目光,不肯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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