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天色已晚,我不能再久留。”花香漪起身,由侍女扶著,到了珠簾邊,看裡頭的姚溫玉面如白紙,到底沒說什麼,就此告辭。
花香漪走後一個時辰,潘府後門便送出具草席包裹的屍身。外院打探消息的人不知詳情,隻聽說是照月郡主從外邊撿回來的乞丐,半夜病死了。蹲守多時的追兵一路跟隨,到了亂葬崗翻檢屍體,發現與姚溫玉身量一般無二,連斷腿的傷口都相差不離,隻是面部受損,但唇間咬痕相似。
男人不敢耽擱,撤人回府,前去稟報。
* * *
翌日照月郡主與潘逸啟程回丹城,她才生了孩子,隨同的老媽丫鬟很多,光是車就裝了十幾個。潘藺上早朝,立在階下等候時,看孔湫與岑愈站在前邊,他擔心朝中有人觀望,便沒有上前。
如今儲君寅時起身,卯時上課。內閣組建的筵官都是從翰林裡精挑細選的學士,早課一直要到晌午才能作罷。垂簾理政的人仍然是太後,李劍霆隻是從在薛府聽課變成了在王宮聽課,隻要內閣沒有通過票決,她就必須繼續做個學生。禮部早就籌備登基事宜,但眼下被孔湫等人壓著,大典遙遙無期。
薛修卓仍然在教李劍霆,李劍霆沒有參政之權,卻有聽政之權。她一日睡得很少,早課以後小睡片刻,下午就是以孔湫、薛修卓為首的內閣會議。六部大小事宜都要由內閣呈報,他們站著參酌商議,李劍霆很少開口,但她態度恭謹,不論是早課還是會議,永遠比大臣先到,會立在明理堂檐下恭候。
孔湫、岑愈原本對李劍霆很是不喜,但也得承認李劍霆的態度足夠誠懇,她的求學之心遠比李建恆更加明顯。
潘藺下朝後,準備登車,待他將要放下簾子時,卻看見薛修卓與人走出了宮門。兩個人相視一瞬,潘藺鎮定地頷首,勉強行了半禮,隨後就放下了車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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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天涯扣上了窗,發出輕微的聲響。
姚溫玉便醒了,他仿佛才從搖晃的馬車內出來,悶熱無處不在。他轉動著眼睛,看見了喬天涯。
喬天涯說:“現在是寅時三刻,你還能再睡。”
姚溫玉面無表情地說:“大夢一場,不堪回首。”
喬天涯倒著茶,喝了一口,衝他舉了舉杯,說:“喝嗎?”
姚溫玉靜了片刻,說:“茶無滋味,換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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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傷勢未愈,不宜飲酒。”喬天涯說著解下腰側的燒酒,搖了幾下,擰開自己喝了,“我喝給你看。”
待喬天涯喝完了,姚溫玉便說:“好酒。”
喬天涯額前的發滑擋了眼睛,他最近的胡茬還沒刮幹淨,他聞言摸了幾下,說:“幾吊錢的酒,算不上好。你若是好了,我情願花上幾十兩銀子,讓你嘗嘗真正的好酒。”
姚溫玉唇角微動。
喬天涯靠著桌子,看著他,說:“過幾日離北的軍匠就到了,我可以與你出去看茨州的秋景。”
姚溫玉的笑容轉瞬即逝,他望著窗外,又是檐下馬的當啷聲。他靜了好久,才說:“勞煩你給同知說,明日的花戚大婚替我備份厚禮,花三小姐於我有救命之恩,也替我與她道一聲謝,不要與她講別的,告訴她我很好。”
喬天涯應聲。
姚溫玉目光放空,他說:“彈琴吧。”
沈澤川起身時,在庭院裡聽見隱約的古琴聲。
費盛調侃道:“這喬天涯深藏不露啊。”
沈澤川側首,說:“喬家沒落,他那些公子嬌氣都沒有留下來,最難的時候是流放時,要跟野狗搶食,還要照顧嫂嫂。他如今僅存的隻有那把古琴,日日擦撫,愛惜非常,從不彈給別人聽,這是他的傲氣。”
費盛見過那琴,連丁桃都不敢碰。他不懂這點傲氣,但也沒有出言詆毀。他跟喬天涯共事多年,雖然從阒都到茨州都想代替喬天涯的位置,但心裡肯承認喬天涯的本事。
第150章 亂臣
天琛帝新喪, 按照禮制, 花戚大婚應該延後。但是蕭馳野叛出阒都,阒都有求於啟東, 太後與內閣多次詳談, 最終還是在七月把花香漪嫁了過去。
這次太後傾盡全力, 給花香漪備下的嫁妝豈止是十裡。禮部依照公主規制做的安排,送行的儀仗隊都由韓丞親自率領, 隨行的嬤嬤侍女更是數不勝數。
花香漪登上馬車, 眼看要出發了,太後竟追出兩步, 險些喚出聲。可她到底要顧及顏面, 任憑耳邊的東珠搖晃, 隻是扶著琉缃姑姑的手,低聲說:“我的囡囡啊……”
儀仗隊出了阒都,沿著遄城官道往啟東去,其間會與茶州擦肩。韓丞原本擔心茶州土匪前來搶劫, 特意帶上了八大營, 豈料途中相安無事, 羅牧還順便送上了賀禮。他們繼續往南,戚竹音早已在啟東境內恭候。
“說起這個戚竹音,”韓丞的馬貼著馬車,隔著車簾與花香漪說,“三小姐還沒有見過吧?”
裡邊輕嗯一聲。
韓丞愛倚老賣老,聞言精神大振, 說:“老臣與三小姐說說家常,那戚竹音雖是女兒,卻不好相與。三小姐常居大內,想必不知道她年年入都時兇神惡煞的模樣。鹹德年戶部吃緊,她為了啟東軍餉,敢叫親兵堵了魏大人的轎子。可戶部確實拿不出銀子,沒辦法,她竟然跟阒都裡放虎皮錢的混子們結交起來,混跡在街頭。”
花香漪與戚竹音隻隔著屏風見過,在那滿朝文武皆是男子的百官宴上,戚竹音是個特例。她早年在啟東並不扎眼,戚時雨還沒有交出帥印時,人人都在她幾個兄弟裡猜測。營救戚時雨的那場仗打完以後,戚竹音先是被拒絕入都,朝中以“戰績待查”為由拖了數月,臨近受封時又鬧出了玉龍臺風波,即便有太後出面,戚竹音也僅僅是接替了戚時雨的帥印,沒有承襲戚時雨的爵位。換而言之,戚竹音如今打的每一場仗都隻是在為啟東積累威望,不是為她自己,她如果此生沒有嫁出去,晚年退居二線就仍然是個“戚家女”,沒有爵位傍身,反倒是她的幾個兄弟,隻要盡快生下兒子就能坐享其成。
韓丞還在講話,馬車內的花香漪卻猶如睡著了。韓丞逐漸覺得沒趣,訕訕地停了下來。
儀仗隊跑到酉時,天際忽然浮出條紅線。熱浪翻滾,馬蹄齊震,延綿數裡的輕騎全部紅袍加身。啟東的軍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勢如長龍般地直驅而來。黃沙滾滾,撲了韓丞滿頭滿臉的灰塵。
戚尾率先下馬,揮動旗幟,長喝道:“迎——禮——!”
背後的輕騎們翻身下地,整齊劃一地單膝跪地,鎧甲在抬臂時發出鏗鏘的聲音。他們齊喝道:“恭迎夫人!”
這兩聲雷吼震得阒都出來的宮娥們心驚肉跳,連韓丞都險些捂著心口。他撲著灰塵,皺眉說:“大帥呢……”
馬蹄聲繞了過來,那紅影已經到了馬車跟前。不待韓丞阻攔,就見戚竹音用刀鞘挑了簾子,歪著腦袋看了進去。
花香漪還沒有覆蓋頭,戴著金玉鳳冠震驚地看著戚竹音,胸口怦怦直跳,不知道她想要幹什麼。
“呦,”戚竹音打招呼,“小娘。”
韓丞大驚,上前慌忙蓋下車簾,忍不住責怪道:“還沒有到蒼郡,大帥怎麼能輕易掀三小姐的簾子!”
“看一眼,”戚竹音自討沒趣地收回手,說,“你這路上歇了多少次?按照預算的時間,昨日就該到了。”
韓丞跟著戚竹音的馬,說:“路途遙遠,趕得太急,難保不出事。我以為大帥會在茶州南側相迎,結果也沒有等到人。”
“我才從邊郡往回趕,餘出的時間不多。”戚竹音說著回頭,問韓丞,“你下馬幹什麼?”
韓丞環視一圈,說:“此刻已經酉時了,應該在這裡……”
戚竹音用馬鞭指向東方,說:“再跑一段路,亥時就能達到策郡。策郡有馬道,再往蒼郡的路就平坦些。上馬吧。”
韓丞跑了一天,此刻精疲力盡,還想要說什麼,戚竹音已經驅馬離開了。戚尾從那頭上馬,帶著輕騎把儀仗隊給包住,對韓丞客氣地說:“指揮使,走吧。”
就算韓丞在阒都權高位重,他也管不著兵、戶兩部的事情。錦衣衛能在阒都及其他地方耀武揚威,但對於戚竹音而言沒有威脅。她是啟東五郡的兵馬大帥,啟東就是她的地盤,在這裡韓丞沒有任何話語權,更何況太後如今也要仰仗啟東守備軍。
韓丞心裡記仇,面上還不能露,隻能衝戚尾笑一笑,上了馬繼續跑。
花香漪回過神,對適才的驚鴻一瞥猶自心悸。車簾搖晃,她輕輕地偏了頭,沿著那縫隙,看見戚竹音在前方騎馬的背影。
戚竹音身材高挑,今日想必是專門打扮過。她要騎馬,沒有堆阒都常見的雲髻,但依然很別致。發間沒有朱釵篦子玲瓏珠,顯得幹淨利落。
她生得好看。
花香漪還想要繼續打量她,卻見她陡然回過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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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馳野嘴上說著恭喜,但還是著人備了禮。蕭既明那邊也要備禮,他們跟啟東關系不差,即便此刻有些微妙,但情分仍在,尤其是對戚竹音。
花戚大婚昭示著太後在阒都角逐裡暫時勝出,內閣唯有穩住儲君才有餘地繼續周旋,而薛修卓在此刻做了非常明智的決定,他上奏與內閣交涉,把江青山放回了厥西,定住了阒都的糧倉。
姚溫玉坐上了四輪車,由喬天涯推著出門。茨州近來天氣不好,秋雨將至,城郊的景象更是蕭瑟。姚溫玉多日不曬太陽,此刻仿佛成了裸露在外的玉石。
“正如你所料,”沈澤川看霜葉蒼蒼,山河肅穆,站在姚溫玉側旁,“他果真把江青山調回了厥西。”
“我原想,即便是為了抑制茨州,江青山也該到槐州去。”周桂今日難得著了勁裝,也是騎馬來的。他拭著汗珠,說:“落霞關緊挨著泉城,泉城又是薛氏的老家,他應該放心不下才對,沒承想他真的肯把江青山放回厥西。”
姚溫玉袖裡承著貓,他說:“因為落霞關與泉城的地理位置,兩位有這樣的顧慮在所難免。按照眼下的情形來看,薛修卓把江青山放到槐州才對他,對薛氏最有利。”
沈澤川靴底踩過落葉,他站定,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