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到離北,”沈澤川望著他,“王爺就該發現你又長高了。”
“上次見已經比他高了,”蕭馳野笑起來,“小時候覺得老爹像棵參天大樹,他把我放在肩頭,騙我能夠摸到雲彩。大哥也想坐在老爹的肩頭,可是他那個時候已經上學了,覺得自己是個兄長,為了端莊穩重,從來沒對老爹開過口,隻是看著我坐就會開心。”
沈澤川也笑起來,他望回天邊,說:“都說世子長得像王妃。”
“兩三分吧,”蕭馳野眼裡映著漫天的霞,“隻是沒有我這麼像老爹。其實大哥曾經很苦惱,老爹抱病退居王府時,他才十幾歲,猛然之間要在那些狼虎般的漢子裡搏一條出路,很難。他起初被人嘲笑最多的就是不像老爹,他沒有足夠健碩的體格,他曾經對朝暉說……”
蕭馳野側顏沉靜,他像是回憶起了那一天,又莫名地陷入一種難過。他轉頭拉住了沈澤川的手,喉間幾次滾動,才說:“我們做兄弟的,也很奇怪。我羨慕大哥的穩重,也羨慕他的從容。我從前一直這樣想的,‘要是我早生幾年就好了’,那我就是大哥,就是世子,就能去盡情地馳騁,不會離開離北半步。可是有一天,他負傷回到家,看我在院裡拉弓射箭,竟然對朝暉說‘真羨慕阿野’。”
“我以為父親和大哥都不會痛,也不會倒,他們流血不流淚。但是大哥成婚那一天,他喝得爛醉,那麼穩重的人,卻小心翼翼地接過大嫂的手,像是已經預料到日後,對著大嫂紅了眼眶。他把家人看作珍寶,他也會害怕的。”
“我沒有什麼地方比大哥好,如果真的要說,我僅僅是佔了父親給的好體格。”蕭馳野握緊沈澤川,“我以前也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對著大嫂紅眼眶,現在我明白了。”
第105章 狡詐
雷常鳴到達茨州百裡外的山地, 天下起了小雨。他沒有貿然進軍, 而是據地休息,開始安營扎寨。
“這是要打持久戰的意思, ”澹臺虎蹲在草叢裡, 看著下邊, “他把隊伍拖這麼長,叫人根本看不出有多少兵馬。”
“但是他們把灶起得密密麻麻, 我看著就怕。”丁桃在雷常鳴駐兵的地方畫了個圈, “我去沿途的鎮子打探消息,都說他此次帶的人確實有四萬多, 他們路上把靠近茨州這片的流匪都吃掉了。”
“真假摻半才能讓人無法辨析, ”蕭馳野起身, 撥開帶水的枝葉,“他若是真的有那麼多人,何必再繼續招降納叛?一支要打仗的隊伍,最怕的就是臨時填充, 那會被迫打亂軍士之間一直以來的配合, 讓一股狼虎之師變成烏合之眾。”
“我也是這麼猜測的, ”澹臺虎隨著蕭馳野走出林子,“他越是想要別人知道他有四萬人,實際上就越是心虛。主子,他是在怕我們。”
蕭馳野在小雨裡脫掉了披風,扔給後邊的丁桃。他一邊掛著刀,一邊看著澹臺虎, 說:“他若是害怕,就不會來了。他這是借勢恐嚇,看咱們是阒都出來的,想要嚇唬我們。”
南林獵場沒有打起來,那是戚竹音帶著啟東守備軍壓下去的叛亂,明面上看著跟蕭馳野沒有關系。禁軍從前在阒都叫八大營看得低,像是廢了,這幾年雖然接管了阒都巡防,但那都是權力更迭下的替換。他們沒有打過像樣的仗,他們和蕭馳野一起,被雷常鳴看作是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
“他輕敵,那是我們的優勢,但我們自己若是也跟著輕敵,那就是活該挨打。雷常鳴不是普通人,他在中博東南方能稱一霸,自然有他的過人之處。”蕭馳野翻身上了馬,拎著韁繩說,“澹臺虎,六年前你從燈州逃到了阒都,現如今我們已經回來了,我問你,你還記不記得你帶著兵馬入戶禁軍時我說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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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臺虎眼睛上落了雨,他仰頭看著蕭馳野,說:“卑職一刻都不敢忘,主子說國恥猶未雪,家仇尚未報!”
“不錯,”蕭馳野勒馬抬眸,看著雨裡烏壓壓的人頭,沉聲說,“邊沙人在中博屠掉了幾座城,離北鐵騎和啟東守備軍打跑了他們,可這仇報了嗎?這對於邊沙騎兵而言不過是跑了場消遣的馬!阒都裡怎麼傳的?他們說寧做一條狗,不為中博郎!中博在屠刀下受的恥辱,如今能拱手讓給別人去洗嗎?我們徹夜不休地馳騁在夢裡,此刻雷常鳴就是擋住你我的阻礙,跟邊沙騎兵再戰的機會就在眼前——要輸嗎?”
勝敗乃兵家常事,但是沒有一支軍隊情願永遠地輸下去。這六年裡,他們從一盤散沙的蜂營蟻隊變成了訓練有素的堅甲利兵,禁軍就好比是蕭馳野的側影,他們一起被埋進了金色的塵沙裡,成為大周數萬雄師夾縫裡不值一提的蝼蟻。過去別人怎樣形容他們都可以,頂著廢物的罵名都可以,他們終將從砂礫裡露出鋒刃。
勁風霍然吹展了旗幟,澹臺虎緊抿著唇線,聲說:“要贏。”
雨聲倏地轉為急促。
澹臺虎粗魯地擦著眼睛,在背後逐漸形成浪潮的喊聲裡嘶啞地說道:“要贏!”
要贏!
從這一場開始,直到戰死的那一刻,要贏就必須成為禁軍的唯一的念想。他們面對著成名已久的前輩,他們要拔刀亮劍,要策馬狼奔,要去一個一個擊敗阻擋在身前的所有人——他們隻能贏!離北鐵騎可以輸,啟東守備軍可以輸,甚至是雷常鳴的軍隊都可以輸,但是禁軍和蕭馳野不可以。他們掙脫了束縛的同時也離開了支撐,他們如果不能贏,就隻能死。
蕭馳野掉轉馬頭,擦掉了下巴上的雨水,像是嗅見了血肉味的狼。他拔出那把象徵貪婪與狠厲的刀,對身後的狼群說:“該我們進食了。”
雨水“噼啪”地砸破了水面。
* * *
雷常鳴聽說茨州的特使到了,他在帳內接見了對方。
“成峰先生,”雷常鳴高居虎座,著著披風打量孔嶺,“有些日子沒見了嘛。”
孔嶺行禮,說:“大當家過去常來咱們茨州,都是老相識了,怎麼這次這樣大動幹戈?”
雷常鳴意外地不是個莽夫,他滿是傷疤的雙臂間沒有任何裝飾,衣著樸實,佩刀的刀把已經被磨出了痕跡。猛然看過去,他與中博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普通百姓沒有差別。他沒有念過書,身上有著一股常年混跡江湖的匪氣,但那似乎隻是偽裝,因為他相當敏銳。
雷常鳴沒有與孔嶺虛與委蛇,他第二眼就盯住了沈澤川,咧嘴一笑,說:“既然都是老相識,吃杯酒的事情,成峰先生怎麼還帶著錦衣衛呢?”
孔嶺神色自如,說:“大當家重兵壓城,不就是想要見一見侯爺與沈同知嗎?現如今我鬥膽替兩位相互引薦。同知大人,這位就是名震中博六州的雷常鳴雷大當家,是端、敦兩州的天王老子。大當家,這位便是阒都親自破例提拔,位列天子近臣的沈澤川沈同知。”
“久仰大名,”雷常鳴像是有點興趣,他說,“沈澤川啊,你就是沈澤川嘛。聽說韓丞設計閉城圍剿,你一個人就殺掉了他僅剩的精銳之師,刀刀斃命,快不見影。你如今跟著蕭馳野,不往離北走,怎麼反倒跟周桂他們混在一起?他一個規規矩矩的州府,裝不下你這樣的殺神吧。”
“我也是個規矩的人,”沈澤川微抬右手,露出側腰,“我來見雷大當家,可是連刀都沒有帶。”
雷常鳴抬手揮退因為沈澤川的動作而逼近的侍衛,指了指沈澤川,說:“你見天子都不卸刀,見我卻做得這樣盡心。”他哈哈一笑,聲如洪鍾,大聲說,“難道我比天子還尊貴?”
“如今太後主政,朝綱不振,早已沒有天子一說。”沈澤川微笑,“大當家英雄蓋世,我自然需要這樣恪守禮數。”
“你們在阒都裡待久的人,講話都好聽。”雷常鳴靠著虎座,把盤裡的番薯掰開,吃了兩口,說,“你直說吧,你見我幹什麼?”
“我今日來到大當家的帳下,一是專程拜訪,二是願意與大當家談談日後。”沈澤川說著端詳帳篷,說,“大當家在此安營扎寨到底不是長久之策,禁軍若是遲遲不來,大當家難道還要日日等候?”
“你比我了解蕭馳野,”雷常鳴幾口吃完了番薯,“他爹和他大哥都是名將,他自己能差到哪裡去?我等他來跟我談。茨州就這麼大點地方,我甚至不用找,也能猜到他藏在哪裡。他佔據茨州不走,我就沒法進去嘛!這事總要解決不是?我等他,我不著急。”
“他的兩萬禁軍精於騎射,在馬上的能耐不亞於離北鐵騎。現在與他打起來,對大當家反而不妙。”沈澤川見那些侍衛又要動,便先笑了,說,“他在城內,有茨州糧倉作為支撐。大當家在城外,隻能靠後方糧草支撐。四萬人一日的花銷就是個駭人的數目,這場仗拖得越久,大當家虧得越多。這筆賬,想必大當家比我更明白。”
“那又如何?我耗得起。禁軍不行吧?茨州的糧蕭馳野不能吃一輩子,離北王還在離北打仗呢,蕭馳野著急回家啊。時間拖得越久,我隻是虧錢,但是蕭馳野卻要虧命。他反了,可是啟東守備軍沒有,戚竹音帶著人趕到這裡隻需要半個月的時間,到時候離北鐵騎前來支援就會陷入兩頭焦慮。戚竹音可不比邊沙騎兵好打,這娘們什麼本事,你們常打交道的最清楚,她連邊沙王座都敢燒,打一個茨州根本不在話下,蕭馳野敢嗎?”雷常鳴抹了嘴,笑得隨意,眼神冷靜,“蕭馳野配嗎?”
沈澤川露出遺憾之色,說:“大當家後備糧草如果真的這麼充足,那我今日就不必再與大當家多說了。實不相瞞,我正是因為擔心戚大帥隨時會到,所以才想來跟大當家談樁生意。”
孔嶺微微色變,緊著沈澤川走了兩步,說:“同知,我們事先沒有……”
“你要跟我談什麼生意?”雷常鳴打斷了孔嶺的話。
沈澤川說:“蕭馳野若是能夠順利通過茨州,那就是皆大歡喜,但是大當家既然率兵前來,他那兩萬禁軍就不再是我的唯一選擇。我想與大當家談的正是糧草生意,我手頭還有兩百萬銀子,願意投給大當家,用作這一仗的糧草消耗。但作為交換,大當家日後入朝為官,必須在韓丞面前保我一命。”
孔嶺驚愕地說:“沈澤川!你怎可詐我們!那兩百萬銀子,不是說好了要給茨州用作守備軍重建嗎?!”
“我隻是說願意,”沈澤川微側頭,對孔嶺誠懇地說,“可沒有說一定。”
孔嶺一把拉住沈澤川的袖子,說:“你騙我們!你這奸詐豎子!”
雷常鳴又笑起來,他撐著膝頭,說:“真話假話?沈澤川,你要是真有那麼多銀子,還能讓禁軍一路啃著泥巴逃命麼?你們該不是在設計騙我吧。”
孔嶺哪裡還聽得進去,他面上漲得通紅,胡子顫抖,對沈澤川不可置信地說:“你那一段慷慨陳詞,也是假的?你!你用中博血難來騙我們做局,你還是個人嗎?!”
“人各有志啊,”沈澤川懶散一笑,“茨州與禁軍已經是瓮中之鱉,我另尋新主也是情理之中。成峰先生,你最明白的。”
“你如果真的拿得出兩百萬銀子,”雷常鳴仍然穩坐不動,說,“再助我救出韓靳,韓丞那裡,我就替你保了。”
“我已經叫人帶了些白銀來,”沈澤川說,“大當家看這樣算不算誠意?”
第106章 粗魯
沈澤川此行帶不來兩百萬, 但是他帶來了誠意。雷常鳴看著那幾箱白銀, 都是貨真價實的東西,碼放得整整齊齊。他隨手抓了一把, 感受著那沉甸甸的重量, 說:“這麼幾箱白銀, 我手底下賣糖餅的兄弟也拿得出來,你想用這點東西說服我, 也忒看不起我雷常鳴了。”
“我如果真的帶來了兩百萬, 大當家這會兒也未必敢收。”沈澤川已經落座,說, “好生意都值得慢慢談, 眼下該著急的是茨州和蕭馳野。”
雷常鳴招手, 讓人把孔嶺拖出了帳子,隻留下自己的侍衛和沈澤川。他始終不肯離開虎座,沒有靠近沈澤川半步,說:“你跟蕭馳野突圍阒都, 算是生死之交, 怎麼突然就變了臉, 要從我這裡討口飯吃?”
“大當家既然知道我,想必也知道沈衛是我老子。沈衛在敦州捅破了天,讓我跟離北落下了宿怨。我與蕭馳野雖然能冰釋前嫌,但蕭既明那裡未必就肯用我。”沈澤川似是苦惱,“功成名就男兒志,蕭馳野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河, 哪裡還有精力替我謀一謀出路?我與韓丞韓大人之間是有些誤會,可那都是罪不至死的小事情,隻要有人替我作保,我便能回阒都再次為朝廷效命。”
“這麼說你還是想做官啊,”雷常鳴雙手扶著膝頭,“兄弟,不瞞你說,我也想做官。過去咱們混跡山野,日子也算過得逍遙,可到底不是正經差事,一舉一動都讓啟東守備軍盯得緊!”
“我與大人志同道合,”沈澤川的小竹扇微抬,“這不正好?”
“可我呢,被你們這樣的讀書人騙怕了。”雷常鳴露出幾分忌憚,“你這兩百萬還在茨州,怎麼拿給我?還有那韓靳,你又怎麼助我救他?今日你我把話說清楚了,讓我心裡有個底,我才能真的帶著你幹。”
“銀子好說,大當家挑個信得過的人,去茨州問周桂要錢,他知道銀子都放在那裡。隻要大當家拿得動,現在就可以把銀子拿走。”
“我問他要,他就肯給我?”雷常鳴手指摩挲,似乎還想摸一摸那些白銀。
“你手裡有孔嶺,那是周桂的心腹。”沈澤川帶笑說,“你還有四萬兵馬,周桂豈敢不給?他一直想做個愛民如子的好官,不會在這個緊要關頭激怒你。”
雷常鳴看著沈澤川,像是在估量著什麼。帳子裡安靜下去,沈澤川左右皆是雷常鳴的侍衛,他摸到了茶碗。卻沒有喝。在那漫長的對峙裡,雷常鳴忽然笑起來,說:“我後備物資充實,不著急要錢,這兩百萬再放幾日也不打緊。來人,給沈公子也看茶,我們當務之急是說一說怎麼救韓靳,畢竟他才是你我去阒都見韓丞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