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猶豫不決正是因為此事關乎一州人的性命,”周桂幾步追上孔嶺,顛了袖子,伸出手,對孔嶺說,“成峰,自立為王真的那麼好做嗎?你想想從前的太子,那是真正的一落千丈。如今離北反了,但是各方考慮下來,這場仗哪裡好打?對離北也並非全是益處。他們不僅要顧及邊沙騎兵,還要警惕啟東突進,若是再斷了東北糧馬道,那不就成了籠中困獸?活不了太久啊!到時候離北自顧不暇,我們茨州該如何是好?那不就成了任人宰割的魚肉,還要背負叛賊的名聲!”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再想全身而退,那是不可能了。”孔嶺語重心長,“你今夜再好好想想吧。”
* * *
蕭馳野一進屋,迎面就走來一個嫋娜身影。這丫鬟膚白鬢烏,對著蕭馳野盈盈跪下,挽起的發髻露出大片後頸,領口開得很低。她微微捋著鬢邊碎發,細聲細語地喚了聲:“侯爺……”
蕭馳野沒看她,準備褪掉外衫。丫鬟聽著動靜,連忙起身,要為蕭馳野脫衣服。
沈澤川碰了蕭馳野的肩膀,蕭馳野一把把他撈住。沈澤川就由著蕭馳野扶著,微抬下巴,把鞋輕輕踢掉了。
蕭馳野說:“去備熱水,同知吃醉了。”
丫鬟攏了攏衣,俯身要去撿沈澤川的鞋。可是沈澤川垂下小竹扇,把她的臉抬高了。她不敢動,便隻能沿著扇子望向沈澤川,看到沈澤川眉間微蹙,眼角卻猶如浸著湿漉漉的桃花,襯得眼裡水光潋滟,看得她陡然生出股自慚形穢的感覺,倉皇地閃開眼睛,不敢再直視沈澤川。
沈澤川沒開腔,隻看了幾眼,便挪開了扇子。丫鬟恭順地把鞋擺放整齊,垂著頭輕聲退下了。
“好看麼?”蕭馳野待房門合上後,攬近沈澤川問道。
沈澤川手指搭著竹扇,沒回話,隻著著淨襪的腳踩到了蕭馳野的腳背,拉著蕭馳野沒脫下的外衫,湊近了許多。蕭馳野帶著他,看他眉間懶散,是吃酒後的放松,俯首下來想親他,可他微微後仰,沒給蕭馳野親。
兩個人呼吸間帶著“馬上行”的甘烈,一路忙於奔走的疲憊都在這幾日休息中緩和。離開阒都後的沈澤川是蒼白的模樣,但是隨著蕭馳野的愛惜,他就像是被摩挲出溫度的玉石,貼著蕭馳野的手掌,既硬又熱。
“孔嶺是澹臺龍的舊部,雷常鳴不除,他的心病就不除。”蕭馳野給沈澤川寬衣解帶,拉掉他的衣衫,摩挲著他的後腰,口中仍然說著,“雷常鳴又急於要糧,早晚會打茨州的主意,隻要把利害關系告訴孔嶺,他自會想辦法勸說周桂。”
“嗯……”沈澤川耐不住“馬上行”這樣的烈酒,面頰上也起了熱,但還望著蕭馳野,聽得認真,眼神裡卻又透露著別的認真。
“讓禁軍代替茨州的巡防,有挾持的意思,暫時便罷了,長久了周桂肯定不會同意。這次多虧丁桃打聽得快,套出了孔嶺曾經是澹臺龍舊部的消息……”蕭馳野像是看不懂沈澤川的眼神,低聲說,“嗯?”
沈澤川稍稍踮了腳,又落了回去。他神色越是平靜,緋色越是濃烈,被酒勁逼得滲出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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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一下,”蕭馳野沉聲說,“今日我依照你的叮囑,半點沒欺負他們。”
沈澤川把蕭馳野的衣衫都攥皺了,他忍了片刻,說:“夠不到。”
蕭馳野胸口震動,再次俯首下來。沈澤川要親,他就抬起來,說:“還是先沐浴吧。”
沈澤川抬高下巴,那被酒水潤得泛紅的唇半張,在齒間遊走的舌舔了舔隱約幹澀的唇角。他隻是這樣望著蕭馳野,就燃起了渾身的色/欲,勾得蕭馳野不再逗他。他從前不明白自己帶著那種極度的誘惑,可隨著不斷地親密交融,他似乎學會了不說話的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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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周桂才起身,就見孔嶺把丫鬟領了進來。他一愣,說:“怎麼回事,不是讓你在侯爺身邊好生伺候嗎?”
那丫鬟攥著帕子扭身掩面,說:“大人,得探聽清楚才能對症下藥不是?侯爺身邊站著的那是什麼人?我連衣角也不敢碰!人家兩個情投意合,誰也不拿正眼看我呀!”
周桂起先還沒有聽明白,隨後大驚失色,手上的擦臉帕子也掉了。他一個年過四十的讀書人,平素連秦樓楚館都不去,居家也很規矩,依照母親的命令,納了一房小妾,過去隻對有人喜好男色的事情略有耳聞,沒想到蕭馳野和沈澤川竟也是這樣的關系。
“這……這!”周桂抹了把面,對著孔嶺埋怨道,“你怎麼也不提醒我一句?這不就把人得罪狠了!”
孔嶺面色不好看,說:“我哪知……”
兩個人面面相覷,齊聲而嘆。正僵持間,又聽外邊的小廝跪在門外,喊道:“大人,昨夜急報,敦州的雷常鳴聚集四萬流匪,往咱們茨州來了!”
“怎麼這麼多人?”周桂驟然心涼了,“半年前,他手下才有一萬餘人……”
“怕什麼來什麼!”孔嶺當即說,“快去請侯爺,就說昨夜的盟約,我們應了!”
作者有話要說:策安195,比父兄還要高。
第104章 兄長
雷常鳴是茶州人, 早年跟人走鏢, 做的都是苦力,沒有讀過書。永宜年間, 他妹妹被端州守備軍總指揮使納為小妾, 在指揮府裡頗為得寵, 他因此過了段好日子,成日出入賭場。可惜好景不長, 端州總指揮使不是個長情人, 沒幾年就厭棄了他妹妹,他欠的那些債沒有人還, 隻得再次出來跟人走鏢。
永宜年末, 雷常鳴接了河州顏氏的鏢, 路上為了保住顏氏的小公子顏何如,豁出了性命跟歹人相搏,從此得了顏氏的青眼。鹹德年中博兵敗後,他借著顏氏的錢開始招兵買馬, 發動端州守備營兵變, 殺掉了當時朝廷指派來的總指揮, 徹底淪為端州流匪。
雷常鳴最初隻有數千人,但是隨著兵敗後朝廷的消極安排,中博在重創下一直沒有緩過元氣,從平民百姓淪為流匪的人越來越多,他也逐漸成為了端州一霸。到了如今,他麾下的兵馬已經遠超中博各州守備軍的人數。
“半年前, 雷常鳴在端、敦兩州總共有一萬四千餘人。”周桂提著袖子,給蕭馳野指地圖,“他以端、敦兩州之間的洛山為大本營,建立了自己的土匪窩。朝廷在重建燈州守備軍時,曾試圖圍剿洛山,可是幾次都無功而返,於是作罷,沒有人再管。”
蕭馳野系著臂縛,半靠著桌子,看著地圖,說:“他帶著四萬人向茨州來,洛山肯定還要留下足夠的兵馬看守。這麼看來,他起碼有六萬兵馬,這是啟東兩個郡的守備軍人數。”
蕭馳野雖然沒有任何責怪的意思,卻仍然讓周桂汗顏。因為中博六個州,都有正規州府統轄,他們竟然就在六年時間裡眼睜睜地看著流匪一家獨大,形成了堪比正規軍的規模。
“雖然大人與端、敦兩州沒有來往,但是平時也有外勤官員前去處理衛所案務。”孔嶺坐在椅上,說,“短短半年,他就聚集了這麼多的人,我們竟沒有得到任何風聲。”
“侯爺,”周桂懇切地說,“原先我思量著,雷常鳴不過萬餘人,圍剿他不過是個把月的事情,但是他如今四萬人馬直奔茨州,我們僅憑禁軍兩萬人,怕是危險啊!不如……”
不如找人立刻去離北,把消息告訴蕭方旭,讓鎮守東北糧馬道的離北鐵騎調兵南下,前來支援。
蕭馳野系好了臂縛,卻沒有開口。周桂還想勸說,孔嶺卻從蕭馳野的沉默裡覺察出了其他東西。他借著奉茶的動作,按下了周桂的手臂,周桂便把話咽了回去。
“大人與成峰先生不必驚慌,”沈澤川坐在另一個椅子上,還在看那封驛報,“雷常鳴的四萬人也要吃飯,他疾行不了,後勤必須攜帶充足的口糧,才能支撐他跨越千百裡到茨州跟我們打一仗。況且……”
沈澤川神色浮現出些許古怪。
“這封驛報也未必準確。”
“同知何出此言?”周桂連忙提著袍走近,也看著那驛報,“這是茨州前去敦州處理盜匪案子的官員親自發回來的急報,怎麼會不準確呢?”
“他沒有親眼見到雷常鳴的四萬人馬,”沈澤川思索著,“僅憑灶土痕跡就信了雷常鳴的話,太過草率了。我疑心雷常鳴已經知道禁軍到了茨州,所以才打出了四萬人的旗幟,就是想要我們先亂了陣腳。”
“不錯,”蕭馳野垂著眸,說,“他如果真有四萬人反倒更容易打了,持久戰的消耗驚人,他比我們更加拮據。”
“可是他還有河州顏氏的支撐啊,”周桂急聲說,“他能成此規模,都是因為顏氏的資助。河州有直通厥西糧倉的河道,想要給他供應後續糧草是很簡單的事情。”
“大人糊塗了,”沈澤川忽然笑起來,“雷常鳴如果還有顏氏在背後全力支撐,那他這麼著急到茨州來幹什麼?你忘了麼,他來茨州就是為了要糧食。”
“他年前就來過一次,時隔幾個月,再次到訪。”蕭馳野說,“不僅表明他很可能和顏氏鬧翻了,還表明他在洛山的老底已經不夠他吃了。他往東就是茶石河,邊沙騎兵比他還會掠奪,他無依無靠,隻能屢次來找茨州要糧。”
“那他為何早不來晚不來,非要等到禁軍也到了茨州再來?”孔嶺繞著桌子,緩行兩步,說,“侯爺到了茨州,對他分明百害無一利。”
“因為韓靳在禁軍手中,”沈澤川合上驛報,起身說,“他能夠存活這麼久,是因為顏氏的幫助,他如今和顏氏分道揚鑣,想要繼續佔據山頭當霸王,就得尋求新的幫助。他是流匪,手底下的人越多越麻煩,別的地方可以靠山吃山,但是中博貧瘠,他掏山也隻能吃土。這個人很會把握時機,他能發跡,就是人生三次轉折時都上對了船。他有兵,中博正好缺兵,可他沒有門路,正好策安帶著禁軍要通過茨州,他若是能夠擊敗禁軍,救出韓靳,就能對阒都上報功勞,通過韓家謀取中博的武官職位。”
“他倒是打了個好主意,想要搖身一變成為正兒八經的朝官。”周桂不忿,跺腳道,“全然不顧茨州百姓麼!”
“這也隻是猜測,還是要先與這個人交了手才能摸得更加清楚。”蕭馳野掛上狼戾刀,對周桂說,“茨州背靠離北,雷常鳴不能越境繞後,就無法圍城困住我們。大人立即叫人封鎖城門,連狗洞也要堵起來,他手底下都是脫了戶籍的三教九流,防不勝防。”
“侯爺這是要據城對峙嗎?”孔嶺面露難色,“茨州的城牆老舊,恐怕抵擋不住雷常鳴的衝擊。”
“禁軍不能入城死守,”蕭馳野扶著刀,微微露出了森然的齒,“我跟你打個賭,雷常鳴決計不敢對我的兵正面衝鋒,這是他心存畏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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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蕭馳野和沈澤川巡視城牆,兩個人皆帶著刀,並行在城牆上。
“這城牆最近一次修葺,還是永宜年間的事情。”沈澤川試著推了推牆垛,那被風雨侵蝕的土泥落了一地。
“周桂也是因為窮,他這幾年著急著解決吃飯的問題,自然無暇顧及城中軍防。”蕭馳野拾起塊土,揉碎在手中,“禁軍可以背靠茨州,但是不能退到城內。”
周桂想要尋求離北的支援,蕭馳野對此心知肚明,但是他不肯開這個口。他馬上就能回到離北,但是帶著的這兩萬禁軍該怎麼安排,這是他跟父兄還沒有商議的事情。他了解離北鐵騎,那樣完整的隊伍是無法迅速接納禁軍的——這兩支軍隊已經可以預料地要經歷非常艱難的磨合。此時開口尋求支援,如果蕭方旭真的來了,那麼蕭馳野回到離北就再也沒有出頭的機會了。
這場仗是他回家的第一仗,他必須贏,他必須自己打贏。
天邊的落霞橫鋪,染紅了半面天空。城中的屋舍鱗次栉比,炊煙嫋嫋,人聲喧雜熱鬧。沈澤川垂手蓋在蕭馳野的發心,兩個人一站一蹲地看著下邊。
“雷常鳴算是個能人,”沈澤川說,“但決定他到底是個流匪還是個梟雄的人是你。”
“亂世出梟雄,”蕭馳野把手臂架在膝上,緩緩撐起身,“我會帶著霸王弓去的。”
他站在這裡,像是黃昏光影裡的茂樹,又像是城牆前屹立的高山。沈澤川看著那些束縛逐漸消失,蕭馳野蓄勢待發,他該在這混亂的局勢裡鋒芒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