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下確實沒有人了。”
兩人正言語間,忽見福滿疾步而來,行了禮,諂媚道:“薛寺丞薛大人求見。”
* * *
澹臺虎當夜就分了糧食,正如沈澤川所料,韓靳率兵追擊是輕裝上陣,沒有帶太多的糧食。但禁軍已經餓了好幾日,今夜也算吃了個飽。
沈澤川在先生去後瘦得太厲害,可是這林子早被清空了,連隻兔子也沒有。蕭馳野把省出來的白面饅頭和肉幹都給了沈澤川,自己跟別人一樣吃的是幹餅和稀米湯。
“我已聽從主子的安排,差人去給周桂打聲招呼,讓他有個準備。”澹臺虎蹲坐在火堆旁,說,“等後日過了茨州,主子就回家了!”
蕭馳野往火堆裡扔著柴,說:“給周桂打個招呼,是讓他配合我們演一出。韓靳在我們手中,他不得不讓路。”
“這韓靳真是來得及時,”澹臺虎咧嘴一笑,“前日咱們還想怎麼過茨州,他就送上了門!”
沈澤川烘著雙手,看著火光沒說話。
澹臺虎泡著幹餅,說:“這樣的糧,早些年我在燈州守備軍裡也吃過。如今再看看這中博,已然與從前大不一樣……幾乎要認不出來了。”
丁桃把自己碗裡的米倒出來一點,喂給袖子裡的麻雀,聞言說:“這裡還好呢,你往更東邊去,那才是真正的不一樣。”
丁桃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他還記得六年前跟著蕭馳野一同隨軍收拾殘局時,在端州和敦州見到的慘象。他那年才十歲,剛剛得到小本子,才開始像他爹一樣記錄,為此做了一路的噩夢。
“你是戰後路過,沒見過中博曾經的模樣。”澹臺虎耷拉著雙眼,看著碗裡的湯水,“我小時候跟著爹娘去過敦州,真大啊,快比得上阒都那麼繁華了。正旦時街上的火樹銀花美得很,鰲山也起得漂亮,人擠著人……那麼多人。”
沈衛是建興王,建興王府就在敦州。他們一時間都垂了頭,沒人敢亂瞟沈澤川,也怕惹惱了蕭馳野。這幾日在路上,禁軍也逐漸發現了沈澤川與蕭馳野之間的微妙。曾經的流言和真正面對起來的感覺截然不同。
他們該怎麼看沈澤川,是把他當作夫人嗎?可是誰家的夫人能統協錦衣衛三抄人家?他砍下保護韓靳那些舊下屬的腦袋時,禁軍將領無不側目。
沈澤川和蕭馳野太不同了,他不是禁軍熟悉的統帥模樣。他看似溫和謙遜,卻在議事時很少改變主意,甚至連澹臺虎都會直接被他駁回,他比起蕭馳野更顯冷酷。過去他們在私底下把沈澤川看作美人,那是攀附著強權的柔弱暗示,然而在沈澤川披上猩紅蟒袍以後,他曾經隱藏著的東西就透露在外,他變得和以前他們知道的那個沈氏餘孽不一樣。他的美也不再是誰都能夠肆意欣賞的美,那是在絕豔裡含著兇狠的強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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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軍裡很少有人肯與沈澤川對視,除了丁桃毫無知覺,就是澹臺虎也察覺到了某種壓力。他們聽命於蕭馳野,也不介意蕭馳野喜歡男人,但是他們必須盡快弄明白沈澤川處於哪個位置——沈澤川有可以和蕭馳野爭奪強權的威勢,這就是他們這幾日最不能適應的地方,那是微妙的忌憚。
蕭馳野輕輕蹭著扳指,正欲開口,沈澤川卻翻著手掌,說:“端州的野菜很好吃。”
氣氛稍緩,丁桃果然抬起了頭,說:“我在離北就聽人講過,端州冬日裡的一把野蔬跟金子一樣貴,好想吃啊!公子,你常吃嗎?”
“春日冰雪消融,師娘就擇最嫩的野菜包餃子。”沈澤川語氣平常,指尖不染塵埃,那些血跡仿佛從來沒有沾過,他笑著說,“不常吃,才記得清楚。”
丁桃吞咽著唾液,就著那一點墨,在本子上小心翼翼地寫著:“我想吃,咱們以後肯定有機會,記著就不會忘了。”
澹臺虎撸了把丁桃後腦勺,笑罵道:“出息!你什麼山珍海味沒嘗過?還惦記著野菜!”
大伙兒笑起來,中博的話題就此岔開。沈澤川烘熱了手,沒再說話。
晚上蕭馳野枕著石頭,還沒睡著,面頰上就貼了個微熱的油皮紙。他坐起來,就著沈澤川的手嗅了嗅,笑道:“哪來的包子?”
“丁桃從鎮子裡帶回來的,讓我藏著吃。”沈澤川坐在蕭馳野身旁。
兩個人並肩,背對著已經睡著的林帶,面對著河水和漫天星鬥。蕭馳野打開了油紙,推向沈澤川,說:“那你就吃啊,再留著就涼了。”
沈澤川說:“我吃飽了,你吃。”
蕭馳野知道他這是專門留給自己的,便接過來,掰開了,一手的給自己,一手的給沈澤川。沈澤川象徵性地咬了幾口,就讓蕭馳野吃完了。
“兩百萬的聘禮是帶去離北,還是擱在茨州,你也得拿個主意。”蕭馳野喝著水囊裡的水,“葛青青得了信,想必會替你看好奚家的生意。等我們到了離北,喬天涯和晨陽他們也該趕回來了,到時候置個新院子……”
蕭馳野停下聲音,在這不尋常的安靜裡敏銳地察覺什麼,他靜了少頃。
“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沈澤川手裡捏著那把不離身的小竹扇,側眸看著蕭馳野,說,“策安,我不能跟你去離北。”
他講得如此溫柔,就像是在城牆上時,對著蕭馳野同樣溫柔地說:“策安,回家去吧。”
第101章 珍寶
沈澤川在昭罪寺裡得到了齊惠連的畢生所學, 當他六年前跪倒在齊惠連腳下時, 他就已經明白自己將要走上哪一條路。他在痛苦與焦灼裡淬煉了骨血,他曾經天真地以為憑靠權術制衡就能掀翻世家的掣肘。
然而他敗了。
沈澤川看向前方, 河水潺潺地流動著, 像是不可回首的漆黑人生, 僅僅因為倒映下來的星空而閃爍。他緩緩地推開小竹扇,又緩緩地合起來, 說:“我離開了阒都, 卻仍然身處牢籠,這是對我曾經心存僥幸的懲罰, 我必須盡快尋找到新的出路。先生把一生的信念託付於我, 我曾經許諾要為他走到這場戰爭的盡頭。我們過去的隱忍是因為大周似乎還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但是現在我明白了,它早已經是日薄西山。”
齊惠連在大雨裡高喊著爛天爛地,他高舉的雙臂卻仍舊像是妄圖要撐住這正在轟然崩塌的大廈。他和海良宜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卻點燃了相同的火把。他在為李氏燃燒生命的最後一刻, 放肆地拋棄了他過去耿耿於懷的太子, 選擇了出身卑微的沈澤川。
齊惠連的兩位學生就是世人口中的雲泥。太子是李氏嫡系, 他似乎就是為了做明君而生。齊惠連以為他們可以開闢新的天地,因為他們是這世間無可爭議的正統,然而他就是敗了。他在泥巴裡拾到了沈澤川,是生母賤籍、父親戰敗的沈澤川,是並非嫡系的沈澤川。齊惠連選擇了這樣的沈澤川,這是他一生信念的改變, 這昭示著他不再遵從於血統的安排,他要讓這樣的沈澤川去捅穿爛天爛地。
“我放棄繼續隱忍,”沈澤川把扇子擱在膝頭,微側身,注視著蕭馳野,“我將選擇另一種方式去戰鬥,我要留在中博。你曾經對澹臺虎說,國恥猶未雪,家仇尚未報,沒錯策安,中博遭受的恥辱就該在中博雪洗,這是我要做的事情。有一天我們將馳騁在離北的天空下,那是我足夠強大的時候。兩百萬娶不走離北王的狼崽,這樣的聘禮配不上我的蕭策安。我在中博,來日就是你堅不可摧的盾。”
水囊匆忙地跌在地上,濺湿了蕭馳野的袍角,潑了一地的水。柔得像紗一般的月光裡,蕭馳野猛然攥緊沈澤川的手,然後抱住了他。
半晌,蕭馳野沙啞的聲音貼在了沈澤川的耳邊:“我的後背交給你,你的胸膛交給我,我們缺一不可。我要在離北給你挑最好的馬,我們就在中博與離北的交界線上搭建屋舍,每月都要見。你要娶我,兩百萬不夠,我要千金難買的蘭舟笑。”
沈澤川抬手蓋在蕭馳野的背部,擁抱著這令人迷戀的味道。蕭馳野是橫穿草場的風,侵襲在沈澤川波瀾不驚的心河,讓他嘗到了情系一身的甜頭。他失去了端州,失去了先生,他剩餘的不多,他總要跨越那深不可測的溝壑,成為這些剩餘珍寶的堡壘。
* * *
茨州州府周桂近幾日忙於公務,他聽說禁軍已經穿過丹城,正在往茨州來,為此輾轉反側,徹夜未眠。
周桂的師爺是中博燈州人,名叫孔嶺,與周桂有同窗之誼。此刻他擺了酒,又叫廚子做了幾道爽口涼菜,和周桂就盤坐在庭廊下,隔著小幾吃酒談話。院裡的槐樹正落著白朵,飄著股清新的甜味。
“我這幾日睡不著。”周桂捏著酒杯說道。
孔嶺揀著涼菜吃,吞了口辛辣的酒,坐姿隨意,說:“我知道,敦州的流寇已經匯集成股,其勢不可小瞧,咱們無兵無馬,招惹不起。可偏偏去年豐收,那匪頭子雷常鳴就盯著咱們茨州的糧倉。”
“糧食都給了離北鐵騎充作軍糧,茨州現下糧倉空設,虛得很。我寫信給敦州州府,可你也知道,他被雷常鳴扶作傀儡,哪敢替我們跟雷常鳴講道理?我真是有苦說不出。”周桂一口酒都咽不下,“那離北二公子又叛逃出都,兩萬禁軍馬上就到了城門下,成峰,我是左右為難,放行不成,不放也不成!”
孔嶺擱了筷,說:“離北是要反了,茨州夾在中間,搖擺不定恐難長久,你得盡快下定決心。”
“由不得我自己決定,”周桂惆悵地嘆,“這下真的是前有狼後有虎,離北和阒都哪個都開罪不起,還有個雷常鳴在側虎視眈眈。”
孔嶺揪了槐花,丟在酒水裡:“雷常鳴是匪,遲早要被圍剿。但是六州各謀其政,不能攜手剿匪,朝廷也不知道何時才會派人過來。我眼看著雷常鳴一天天做大,已經成了中博的土皇帝,心裡著急也無用。”
“六年前邊沙騎兵入境,端、敦兩州首當其衝,成了‘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①’的荒蕪貧地,兵燹之厄讓那數千裡的良田荒廢,現在又哪有人肯去當守備軍呢?”周桂看著庭院,抬手給孔嶺指了一圈,“茨州能保存餘力,是因為離北鐵騎神速救援,這份情誼我一直記著,所以此次統籌軍糧沒有任何怨言。但是謀害皇帝這樣的滔天大罪,就是我想佯裝不知也不行。那雷常鳴不出半月一定會來要糧要錢,蕭馳野又正好到了茨州,這兩個霸王碰在一起,我真怕再鬧出什麼禍事,這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啊!”
孔嶺飲了酒,忽然靈機一動,他說:“蕭馳野帶著兩萬訓練有素的禁軍到茨州,不就是咱們的‘兵’嗎?有他在此坐鎮,雷常鳴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禁軍常年待在阒都,哪見過真刀真槍的戰場?雷常鳴推翻了端、敦兩州的守備營,也不怕邊沙騎兵,仗的就是底下人心整齊,又熟悉中博的河流山脈,打起來蕭馳野未必是他的對手。”周桂連忙擺手,“況且那蕭二公子年輕氣盛,沒打過幾次仗,又有父兄作保,若是在茨州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沒法跟離北交代。”
孔嶺搓著山羊胡,說:“蕭馳野對天琛帝繼位有功在身,他此次叛出阒都,禁軍肯跟著他來,就說明他有帶兵的能耐,不然誰願意提著腦袋跟他跑這麼遠?不過百聞不如一見,等他來了,我們好好會一會他!”
“聽說不是個好相與的,”周桂的心病在這裡,“又久住阒都,若是滿身紈绔做派,那我得趕緊想辦法把他打發走,鬧不起啊!”
* * *
幾日後禁軍果真到了茨州城下,周桂不敢直接放行,隻是開門迎了蕭馳野和沈澤川入內。他早早叫人備了酒席,可是蕭馳野以路上奔波疲憊為由推掉了,就讓他準備一桌家常菜,準備敘敘舊。
他們先前沒見過面,僅僅通過書信,哪有什麼舊可敘?不過是找個機會詳談罷了。
沈澤川換了身衣裳,站在屋內的屏風後面透過窗子看庭院。
蕭馳野進來得晚,還在解衣裳。他解了一半,伏在屏風上沿看著後邊的沈澤川,說:“隔著屏風能瞧清楚嗎?”
沈澤川看那屏風被他輕而易舉地就壓了下去,想著這人個頭是真的高,說:“如夢如幻瞧著才心動,看清楚了就沒那麼風光旖旎了。”
蕭馳野敞開的衣裳露著半面胸膛,他落拓不羈地掛著最後一件衣服,隔著屏風能隱約看見那些結實的肌肉。他還伏在屏風上方,離開阒都後就再也沒有戴冠,亂糟糟的發卻遮不住英俊。他似乎離離北越近,越顯狷狂自在的本性。
“風流佻達的家伙。”沈澤川跨近,抬手攏了蕭馳野的後腦勺,仰高頭跟他親吻。
蕭馳野捏了沈澤川的下巴,欺負沈澤川比自己矮,把人往高裡抬。沈澤川露著那光潔白皙的脖頸,被含得一陣酥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