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靳連日睡在帳子中,已經被此處的蚊蟲叮咬得渾身不痛快。他心裡還惦記著阒都,大哥韓丞扶持了太後主政,韓氏興盛就在眼前,正是他可以回去呼朋喚友、慷慨慶賀的時候,留在這裡一日,他就越漸煩躁一日。當下聽了高仲雄的話,權衡之後便答應了。
翌日韓靳起了個大早,就著露水帶兵前行,根據逃兵提供的消息,一路追到了泥沙河外的樹林帶。那林中挖的都是土灶,卻不是能夠給兩萬人提供伙食的模樣。
韓靳心裡徹底信了逃兵的話,在馬上情緒高漲,拔劍前揮,說:“叛賊已經走投無路,搜遍這片林子,必能找到蹤跡!”
八大營的士兵一擁而上。
蕭馳野正蹲在溪邊洗臉,聞聲回首,正看見韓靳策馬而來。
韓靳一看見蕭馳野,連忙喝道:“叛賊在此,快捉住他!”
蕭馳野打哨喚出浪淘雪襟,零零散散的五百人都像是倉皇失措,在林中被追得大呼小叫。韓靳見狀不禁熱血上頭,先是大笑幾聲,接著遙遙喊道:“侯爺,你也有今日!”
蕭馳野不顧士兵,獨自策馬奔逃,韓靳怕他跑了,趕緊率人直追。八大營在林中橫衝直撞,跟著韓靳風風火火地跑向東北方。韓靳越跑越著急,在後喊著:“蕭馳野!你已經陷入絕地,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蕭馳野在馬上回首,帶著人試圖抵擋,卻不敵八大營的兇猛,五百人被追得好不狼狽。一眨眼已經跑出林子,直奔向泥沙河,最終被堵在了泥沙河邊。
“蕭馳野!”韓靳勒馬揮袖,“你看這周圍,全是我八大營的士兵!你如今就是四面楚歌,你還掙扎什麼?現在求情,我饒你一命!”
浪淘雪襟在原地刨蹄,蕭馳野冷冷地說:“你要我死,可以,我隻問你,韓丞他怎麼自己不來?”
“我大哥如今是攝政王侯,公務繁重,哪會來這裡與你周旋?”韓靳用劍指著蕭馳野,“下馬待捕,你們蕭氏就還有一線生機。你一人犯下這樣的滔天大錯,如今卻舍得讓你全家賠命嗎?”
“我確實犯了許多錯,”蕭馳野微微仰首,睨著韓靳,“但輪不到你們韓氏來與我對談。”
他話音一落,隻見兩側猛然爬起數百人。澹臺虎一馬當前,從後把韓靳包了個徹底,帶著士兵逢人就砍,從後殺了個人仰馬翻。韓靳的左右近衛皆是錦衣衛,都是韓丞特意指派來保護他的,見狀便知道中計了,立即揚鞭抽了韓靳的馬,想要帶著他從側面的林子突圍。
韓靳哪裡見過這樣的陣勢,他從前在阒都校場裡軍演也是把好手,可是從來沒有真的打過仗,已經嚇得六神無主。他座下馬匹吃痛蠻衝,在錦衣衛的包夾裡硬是到了林中的包圍邊沿。
沈澤川扶刀而立,站在樹影下瞧著韓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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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靳還想前突,卻被錦衣衛眼疾手快地勒住了馬匹。一眾人在冷汗與鮮血中相互傳遞眼色,最終那為首的男人開口說:“同知大人!今日你我相逢便是緣分,念在大家過去的情面上,放我們一馬如何!”
沈澤川這幾日瘦了許多,他握刀的腕骨像是彎新月,在素白的袖口勾出冰涼的顏色。他眸中仿佛有終年不化的堅冰,面上卻逐漸浮現五月回暖的笑容。他說:“兄弟們皆是受人所託,擔著任務,不得不做,我知道的。”
那男人知道沈澤川性情陰鸷,看他露了笑容,反倒護著韓靳連退幾步。後邊殺聲震天,蕭馳野也在步步逼近。男人鬢邊淌汗,說:“同知大人前途無量,何必跟著個叛賊在此受難?你若是肯放韓總督歸都,指揮使必定會不計前嫌,歡迎同知大人歸都!”
沈澤川竟然輕笑出聲,他聲音清緩,笑起來很是好看。那蒼白的皮囊在破碎的日光裡顯得格外細膩,他緩慢抽刀,仰山雪細長的刃擦著刀鞘。
“我很感激韓丞,”沈澤川翻握住了刀柄,頓了頓,“我對他的感激之情無以言表,這次你們回去,就替我給他帶份謝禮吧。”
韓靳背上一涼,險些從馬背上滾下去。
* * *
蕭馳野在水邊衝著兩把刀上的血,沈澤川蹲在後邊淨手,他把整個手掌都埋進溪水裡,等到蕭馳野衝完刀也沒拿出來。蕭馳野蹲在沈澤川的對面,高他許多,仍然能和他頭碰頭。兩個人的手掌在水裡相遇,蕭馳野捏住了他的指尖。
沈澤川的哭泣像是黑夜裡的夢,他在陽光下幹淨又從容。他的食指沿著蕭馳野的手緩緩摩挲,從蕭馳野指間的空隙裡鑽入,與蕭馳野掌心貼合,帶著水流冰涼的柔潤。
澹臺虎正帶著人在打掃戰場,他們還要在這個林子裡停留一夜。周圍不遠不近的都是士兵,可是沈澤川貼著手,像是漫不經心地玩兒,又像是蓄謀已久的引誘。
他還帶著血腥味。
蕭馳野由著他,說:“隻留一個殘兵回去,他未必肯真的帶話。”
沈澤川看著波光粼粼的溪面,說:“他是錦衣衛,隻要頭沒斷,就得做完任務。韓靳落在我們手中,他若不能把消息帶回去,就是任務失敗。左右都是死,不如死得漂亮點。況且那一麻袋的人頭都是帶腰牌的錦衣衛,他得讓兄弟們落葉歸根。”
蕭馳野想給沈澤川擦掉腕上的血珠,但是周圍遍地都是人。兩個人對視片刻,他忽然反握住沈澤川,緩緩傾身,說:“耳墜子落在了阒都,到了離北重新給你打。”
“幾千兩銀子還赊著賬,”沈澤川看著他,“先拴緊褲腰帶掙錢吧二公子。”
“我可以嫁進有錢人家,以身相許,借機換錢。”蕭馳野壓低聲音。
沈澤川撐著溪底柔軟的泥沙,在蕭馳野耳邊輕聲說:“一夜五百兩……”
那一丁點的旖旎還沒有彌漫起來,沈澤川忽然正色回首,對想過來又不知道該用什麼姿勢走過來的澹臺虎說:“韓靳還想著盡快回阒都,又有丹城填充,他此次帶的糧食肯定不多,今夜大伙兒都上灶煮了吧。明日一早,我們——”
沈澤川驟然停了一瞬,極快地瞟了眼蕭馳野,接著道:“……繼續往東北去。”
蕭馳野沒吭聲,一本正經地淘帕子,順帶著把帕子底下蓋著的沈澤川的手也揉出了淺紅色。
第100章 隱患
韓靳貿然進軍的消息傳回阒都, 引起了轟動。因為僅存的錦衣衛帶回了一麻袋的人頭, 這昭示著沈澤川、蕭馳野與阒都徹底決裂,雙方甚至不再有能夠坐下來商談的可能。韓靳被俘惹得韓丞震怒, 沈澤川離開阒都時錦衣衛就已經四分五裂, 以葛青青為首的錦衣衛還在厥西看顧奚家, 費盛帶著自己的親信藏匿了起來,韓丞剩餘的人手不多了。
錦衣衛在紀無凡時期最是鼎盛, 到了紀雷時期已經式微, 再到了韓丞手中,徹底變作了殘破不堪的儀仗隊。費盛麾下的那批人都是能人幹將, 韓丞過早暴露的殺機使他錯過了拉攏的機會。
“待到大局穩定, 錦衣衛就要重理十二所。如今人手空缺, 實在不像樣子,也辦不成事。”韓丞坐在太後下首,穩聲說,“我見近來世家子弟多居闲職, 給他們一個去處 , 也免得他們在這緊要關頭胡亂生事。”
太後頭戴點翠冠, 髻發整齊,鬢角如裁,耳邊墜著金鑲寶珠的墜子。她就適合這樣雍容華貴的打扮,就像牡丹就該生在朱門大殿,金碧輝煌才能配得起這般的國色天香。她已經到了年齡,卻仍然不減風採。這會兒捏著木勺逗鸚鵡, 看也不看韓丞,說:“錦衣衛是正經辦差的地方,已經養了許多世襲子弟,再放些進去,早晚要廢了。八大營在丹城外邊打了敗仗,哀家看,不僅要填新人,還要裁些舊人。”
韓丞正是受人所託,想要給別人家的紈绔子弟謀個出路。他聽聞此言,就說:“我也是這個意思,明日就和兵部打個商量,寫個折子呈報內閣。太後,那海良宜病得直不起腰,他也為國事操勞了一輩子,好歹不能讓人累死在任上,總得有個安排。”
他這是要讓海良宜卸職回家,太後面上含笑,輕輕磕了木勺,遞給一邊候著的琉缃姑姑,對韓丞和顏悅色地說:“他那是心病,一時間沒有緩過來。這六部裡許多事情還是他最了解,緊要時候,哪能貿然就打發他回鄉?再等些日子吧。”
韓丞碰著軟釘子,暗地裡咬牙,面上卻維持著氣氛,說:“如今是太後主政,這些事情,自然由太後做主。八大營既然在丹城跟前敗了,蕭馳野就已經逃到了中博,兵部盡早調遣啟東守備軍去阻攔才好,不然等他回到離北,離北鐵騎不就多了兩萬助力麼!”
太後淨手,說:“你若是能在阒都把他攔下來,就沒有這些後顧之憂。那茨州州府周桂會做事,又身處在夾縫裡,以後還要跟離北打交道,他必然不會得罪離北。蕭馳野回離北已經是定局,即便叫戚竹音去,也隻是跟離北鐵騎硬打。咱們在這裡說調兵,簡單得很,可是支撐大軍北上的軍糧在哪兒?河州負擔不起。”
“那就這麼任由蕭馳野回離北?”韓丞驚詫之間跟著站起身,“這對離北鐵騎而言就是如虎添翼!”
太後由琉缃姑姑扶著,站在庭門口看外邊的姹紫嫣紅,她說:“韓丞,你以為蕭馳野回到離北,就一定是助力嗎?”
韓丞露出傾聽狀,恭順道:“我不明白,謹聆太後垂訓。”
“蕭既明從蕭方旭手中接過了離北鐵騎的兵權,用了十年時間才成就了今日,他是離北的軍心所向。”太後看著花園裡的花香漪正帶著侍女撲蝶,不禁露出笑來,又望了一會兒,才說,“蕭馳野離開離北六年之久,他如今回去,就像是闖入他人領地的狼崽。他說阒都非他夢中鄉,可他太年輕了,不明白時過境遷這句話的寓意。他帶著那兩萬禁軍,會逐漸發覺自己在離北格格不入。蕭方旭一直強硬地將離北鐵騎設為一個統帥,這是他屹立不倒的原因,卻也即將成為蕭馳野難以容身的原因。群狼啖肉,想要殺出重圍成為頭狼,就得先有咬死前任狼王的決心。”
太後回首,對韓丞微笑。
“蕭氏看不慣別人同室操戈,可是有時候沒的選擇。蕭家素來是兄友弟恭的典範,但這情誼在兵權面前還能維持多久?沙場是殘酷的地方,它使千萬兒郎拋頭濺血,權場比它更加殘酷,一場更迭往往就意味著自相殘殺。”
韓丞在太後的注視裡隱隱矮了半頭,他匆忙地埋頭附和,說:“太後聖明,可是蕭既明已經重傷,這個缺口由蕭馳野替補,倒也能說得過去啊。”
太後說:“蕭既明死了嗎?”
韓丞搖頭。
太後說:“蕭既明沒有死,他還能在後方統協軍務。蕭方旭重出,他又能在前方號令群雄。這對父子把控著離北鐵騎,許多事情都要相互體恤才能維持。可是蕭馳野既有統協軍務的能力,又有上陣殺敵的能力,他闖入這平衡之中,在那極度統一的兵權裡,他就是阻礙離北鐵騎隻有一個統帥的變故。他可能沒有頂替父兄的想法,但是他很快就會明白,離北也並非我們看到的那樣牢不可分,他的回歸就是離北分裂的隱患。”
這樣的局面不是任何人刻意主導的,它就是順勢形成。它的前因從蕭方旭率領離北鐵騎企圖和阒都抗爭那一天就埋下了,它會產生什麼樣的果,誰也不知道。
“這個世間,庸人有庸人的苦惱,天才也有天才的痛苦。”太後平靜地說,“既然有了蕭既明,又何必再生蕭馳野?六年的時間不長不短,卻足以改變很多事情。蕭馳野在阒都的痛苦來源於他不是個庸才,但是他回到離北以後,還會繼續被這種痛苦所折磨。當這對兄友弟恭的典範意識到廝殺才是唯一的出路,痛苦就會加劇,不論是蕭既明讓位,還是蕭馳野避嫌,曾經肝膽相照的兄弟都會生分。”
韓丞在這五月的暖陽裡生出一股寒冷,又生出一股痛快。
“先帝已經下葬,新君的籌備也要有點眉目。”太後問,“你說你找到了皇嗣,到底何時拿出來讓哀家見一見?”
韓丞哈著腰說:“已經差人快馬加鞭地帶往阒都,最遲五日後,太後便能見到他了。”
太後看著他,說:“既然你這樣篤定他是皇嗣,總要有些能讓人信得過的憑據。以海良宜為首的文官不好打發。韓丞,你做個準備吧。”
韓丞又陪了一會兒,告辭退下。他一走,花香漪便擁著花枝走近太後。
“韓氏沒爬得這樣高過,稍微吹了些風,便沒有了分寸。”太後看著韓丞離開的地向,拉著花香漪踱了幾步,“韓靳在丹城吃了敗仗,糊塗東西,佔著天時地利人和還是被人俘虜了,這樣的人哪堪重任?韓丞今日進宮話裡話外都是要哀家撥人去救,殊不知人家之所以留下韓靳的性命,就是為了要挾。”
“我見指揮使近來氣色很好,進宮請安也不再自稱‘臣’。”花香漪倚著太後,“姑母,他所圖不小,早早就準備了所謂的皇嗣,隻怕已經不再滿足做錦衣衛指揮使。”
“他想做個攝政王,”太後摘了花香漪懷裡的花,“他選的孩子,哀家已經打聽過了,哪是什麼先帝遺孤,不過是從他老家遠親那裡找來的孩子。這樣輕賤的東西也想佔據李氏江山,未免太過痴心妄想。”
太後又想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