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奴婢自知私逃有罪,請您降旨責罰。」
衛懷玉是皇上。
如果他打定主意刁難我,就算我逃到天涯海角,也是走不掉的。
現如今,沒準還會牽連到遊仙村的人。
「或是皇上覺得曾經在東宮的那段時日不光彩,想抹殺奴婢這個汙點,奴婢也毫無怨言。
「可祝千裡無辜,回春堂無辜,遊仙村亦無辜。」
我長拜不起,也說出自己心中所想。
「能不能請皇上看在奴婢曾經為您醫好眼睛的份上,放過他們。」
18
衛懷玉久久不語。
院中隻有我們二人,透著詭異的安靜。
「你覺得,我追到遊仙村,是想殺你?」
他聲音很輕。
我仍是紋絲不動跪在地上,恭敬回道:「當年奴婢和孫……貴妃的爭辯,您罰奴婢在下人房面壁思過。那晚起火之時,奴婢屋內被反鎖。或許在那時候,奴婢就該死了。」
我沒有明說,卻暗示那場大火就是衛懷玉授意。
衛懷玉嗓音喑啞,艱澀地說:「可若我說,我沒有呢?」
Advertisement
心底湧出一絲惱意。
我被反鎖是真,他殺祝千裡也是真。
我隻相信我眼睛所看到的。
他又在辯駁什麼呢?
見我無動於衷,衛懷玉急了。
就連聲音也有些發顫。
「當年父皇表面上將我復位,實則是孫家生了反心,才不得不將我這個兒子重新搬出來當靶子。
「出去前,我沒想過會如此腹背受敵。若有一招不慎,你便會成為眾矢之的。
「我故意在孫凝秋面前說出那番話,是想瞞過父皇在東宮的眼線和孫家。那晚我沒有放火,更不曾讓人反鎖屋門。
「假意爭吵時給你的那塊玉……是太祖留下的免死玉牌。它原是我留給自己的最後退路。將它偷偷給你,是怕有朝一日旁人對你動手,那玉可保你無虞,也換我自己安心。」
那塊玉?
我微微發怔,從未想過,那塊玉裡面是這樣的淵源。
我以為自己聽見遲來的真相會很開心。
他撂下身架,這樣待我,或許我也不該再怨他。
可是,沒有。
內心沒有一絲波動。
衛懷玉大步走來,撩起衣袍,跪坐在我面前。
這下,我不得不抬頭看向他。
面前的人眼尾泛紅。
他抓住我的手,不再似昨天那副渾身戾氣的模樣。
衛懷玉的嗓音愈發像是被火燒過似的破敗,哀求地看著我。
「十一,你恨我厭我,是我用錯了方法愛你,全是我活該。可我追到遊仙村,不是為了殺你,而是希望能求你回心轉意。
「你對我怎樣打罵都好,唯獨不能嫁給祝千裡。」
祝千裡的名字,讓我內心一閃而過的動容,瞬間蕩然無存。
我一點一點抽回自己的手。
面無表情地說:「皇上言重了。
「可奴婢已經不是十一了,你哄哄我的話,我也不會再當真了。」
他眼眸中似是有什麼情緒轟然倒塌。
衛懷玉弓起身子猛咳起來。
那麼高大的人,匍匐在地,有種莫名的狼狽感。
我沒有伸手去扶他。
而是垂著眼,輕聲詢問:「所以,您能兌現自己的諾言,讓奴婢將祝千裡的屍首帶回去了嗎?」
19
衛懷玉的住處很大。
可我無心觀賞,隻一心找祝千裡。
「阿晴,你怎麼來了?」
是祝千裡的聲音。
他正面色紅潤地坐在亭子裡品茶。
旁邊還有兩個彈琴唱曲兒的姑娘。
祝千裡……竟然沒事?
我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
見到我,祝千裡有些慌亂地放下茶盞,趕緊迎了上來。
我趕忙道:「你沒事就好,隨我回家去。
「有些事我需要和你解釋一下……」
祝千裡打斷了我的話。
「哎呀,我好著呢。那玉公子好吃好喝招待我,還說你是他恩人,他找你很久了。」
原來,衛懷玉並沒有挑明我們之前的關系。
可祝千裡仍然沒有跟我走的意思。
他拉著我的手,吞吞吐吐地說:「阿晴,我、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我見那玉公子氣宇不凡,非富即貴……他應該就是你之前的夫君罷?
「今年鄉試快到了,你能不能讓他看在你的面子上,幫我跟考官提前打點一下?
「若我能考中,你還能做個狀元夫人……」
他的話宛如從頭到腳潑下的冷水。
我整個人被釘在原地。
眼前祝千裡的嘴臉無比陌生,也令我心寒到了極點。
「你可清楚你自己在說什麼?」
恰逢衛懷玉踏進庭院。
他隔著花樹遙遙地看著我,站在原地未動,將此處空間留給我和祝千裡。
仿佛洞悉這邊發生的一切。
我強忍著惡心說:「祝千裡,我們退婚吧。」
20
回去之後,我不哭不鬧,將東西收拾好,再次搬回回春堂。
師父得知此事,氣得摔了毛筆。
「這個祝夫子平日裡裝得那麼好,結果居然是這樣的人!
「我這就去把他剁了!」
我趕忙拉住她,溫聲安慰道:「我隻慶幸此事在這個節骨眼兒發生……不然日後,祝千裡也一定會為了其他利益拋下我。」
周圍的病人都跟著寬慰我。
「晴大夫,你是這十裡八鄉治眼睛的聖手,誰娶了你,那可是天大的福氣!」
「就是就是,咱們的小醫仙人美心善,天上神仙下來了都配不上她。」
……
聽著大家的話,我哭笑不得,卻也有幾分開懷。
摸著腰間的銀子,想起遲遲未辦的另一件大事。
剛走到門口,就看見絮娘早就等在那裡,提著小包袱四處張望。
她見到我,揚起眉眼笑道:「晴大夫!」
我驚覺自己還沒來得及去贖她的賣身契,絮娘怎的就被花柳巷給放出來了?
在絮娘身後,有一輛華貴的馬車。
那相貌熟悉的小廝正坐在上面打量我。
他跳下來衝我施了一禮。
「晴大夫,我家主子說,絮娘從今往後是自由身。他府上不便收留女子,隻能拜託您來照顧了。」
我立刻便明白,他口中的「主子」是誰。
略一沉吟,還是道了謝:「替我多謝你家公子,這銀子還請你們收下。」
小廝將我遞出去的錢袋推了回來。
「我家主子還說,您一定會給我銀子。若我替他做主收了,他便罰我一年的俸祿,晴大夫就別為難我了。」
這人怎麼這樣?!
這是威脅!
我有些惱了。
手上忽然又多了一塊玉。
正是衛懷玉口中那塊太祖賜下的免死玉牌。
「隻是這個,還請您務必收下。
「主子說,他送了您就沒有拿回的道理。您就是摔碎聽個響兒,也算哄您開心。」
聽到衛懷玉將我的話原封不動地還回來,我莫名怄火。
他是料定了我心腸軟,不會拿這玉牌怎麼樣?
這種被預判的感覺十分討厭。
「若我不收,他又要罰你多久俸祿?」
小廝頓了頓。
「五十年。」
我冷笑,將銀子和玉牌一並丟給小廝。
「好啊,那這六十年俸祿,你就當牛做馬慢慢熬吧。」
我拉著絮娘揚長而去。
絲毫沒有注意到那小廝尷尬地轉過頭,看向馬車內的一言未發的衛懷玉。
衛懷玉面色鐵青,緩緩開口:「李春,這就是你一晚上沒睡想出來的好辦法嗎?」
21
今日病患甚多。
將絮娘安頓好後,我跟著師父忙了整整一天。
回去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從回春堂到我家要經過兩條巷子。
夜深人靜。
隻有偶爾幾聲鴉叫,顯得有些瘆人。
我提著燈,腳步加快,心頭咚咚直跳。
可不知是不是太害怕了。
總覺得身後有什麼東西跟著我。
我加快速度,那東西也跟著越來越近。
我腳步放緩,它便不疾不徐。
難道是衛懷玉?
上次便是他派那名叫李春的小廝跟著我。
轉彎時,我心中一橫,故意站定原地。
身後那人猝不及防撞上我,我正欲尖叫,大手一下捂住我的嘴。
酒氣充斥鼻間,我聽見祝千裡醉醺醺的聲音——
「元初晴,你不能就這麼不跟我好了……」
22
酒氣混著他身上的氣味鑽進鼻腔,讓我想吐。
「祝千裡,你先冷靜一下。」
我發出的聲音含混不清。
企圖安撫他的情緒,可祝千裡嘴裡喃喃自語,在說著什麼。
我怕他做出更極端的事,不敢激怒他,隻好不動聲色地將手伸向藥箱。
祝千裡捏住我下巴,迫使我抬頭。
「你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
「之前跟鄭大人他們喝酒的時候,我聽說京城裡有貴人正在尋恩人,後來我在路邊見到你暈倒,總覺得你可能就是他們要找的人。果然,蒼天憐我!」
我閉上眼,厭惡地躲開他的凝視。
祝千裡撕掉儒雅的偽裝,目露兇光。
「早知如此,就該在通風報信前先拿你換個功名!
「我不嫌棄你嫁過人,也不嫌棄你是個拋頭露面的醫女,你到底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我氣得渾身發抖。
忽然想起,半個月前。
祝千裡說過,他想娶我。
竟然是想用這種方法留住我嗎?
忽然就更惡心了。
我找準機會,拼盡全力抓緊手中的小剪子,朝身後刺去。
「啊——疼!」
還未下手。
祝千裡的慘叫先一步響起,劃破長夜。
我來不及看清到底發生了何事。
忽然落下的大掌遮蔽住我眼前的景象。
鼻腔隻有血腥味彌漫。
「十一,別看。」
衛懷玉的聲音輕忽落在頭頂。
他將我帶進懷抱,眼神卻森冷如刀,直直望進地上那個懦夫恐懼的雙眸。
「朕以為,你這種連考五年未中的蠢材,應該很清楚自己幾斤幾兩。
「你九族還剩幾條命,也敢用她去換功名?」
23
祝千裡瑟縮在地上,被那句「朕」嚇得肝膽俱裂。
身後徹底沒了聲息。
或許是祝千裡被衛懷玉的人處理掉,帶去了某處。
我不得而知。
隻知道離開衛懷玉懷抱的時候,緊握著剪子的手還在顫抖。
「你哭了?」
衛懷玉眉頭一沉,想伸手給我擦眼淚。
「來的路上耽擱了,下次我一定……」
話音未落,清脆的巴掌聲響起。
衛懷玉的臉被我扇至另一側。
他雙眸微微怔著。
「滾。」
我擦去淚水,絲毫未領情。
旁邊的李春嚇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趕緊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喘。
衛懷玉緩緩轉頭看向我,懇切開口:「都是我不好。」
那神情令我火氣上湧。
憋悶了許久的委屈,在這一刻悉數爆發。
「你的確十分差勁。
「是有人告訴你我在這兒,你才會來遊仙村,對吧?
「祝千裡的事,你也早就猜到了?」
衛懷玉薄唇一張一合,終究是啞口無言。
我忍不住嘲諷道。
「你在東宮是這樣,在遊仙村也是這樣。
「衛懷玉,你的愛真的很自以為是。你以為什麼都不說,就是對我的保護嗎?
「你又憑什麼覺得我會一直站在原地等你解釋?
「就因為你是皇帝嗎?我還真不稀罕。」
衛懷玉想要解釋。
一開口,就忽然彎下腰,一隻手抵住自己胸前,有些痛苦地蹙眉。
他喘息似是更劇烈了。
我卻因為終於把心裡話都說出來,而感到十分暢快。
索性,今天徹底挑明好了——
「一心想要嫁給你的那個衛十一早就死了。
「我如今是元初晴,隻想多學點東西,研究出更好的方子,去盡自己所能,救治更多黎民百姓。
「離開你,我方知什麼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更不會受困於一隅宮闱。
「衛懷玉,你放手罷。」
我轉身便走。
……
「皇上!」
李春的驚呼從身後傳來。
衛懷玉頹喪地跌坐在地,艱難仰頭,仿佛燃盡眸中最後一點光。
他渾然不覺,唇角有一絲殷紅,蜿蜒而下。
——如果我停下,大抵會看見這樣一幕。
可我堅定地朝前方走著,始終沒有回頭。
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