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徒兒,你聽說了沒?那祝千裡被人砍斷手腳,送到官府去了。
「他好像被嚇瘋了,一直傻笑,還說什麼『我要考中了』……」
第二天,師父神秘兮兮地拉著我說:「你說,這算是因果報應嗎?」
我誊抄方子的手一頓。
墨滴在紙上。
又白寫了。
師父擠過來,笑道:「早就說過,你這方子須得有人來試才行。光是紙上談兵,行不通的。」
這藥蟲、藥鼠都好找,可這藥人,哪兒是那麼好找的?
我盯著藥方。
忽然湧現一個十分大膽的想法:我既是制藥之人,當然也可以是試藥之人。
元初晴。
你自己可不就是現成的藥人嘛!
想通了這一點,我豁然開朗,開心一笑。
師父忽然昂首招呼道:「咦,這位公子面生,可是哪裡不舒服?」
我也順著那方向看去。
衛懷玉立在門口,一襲黑衣,玉冠高束,不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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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被火燻過嗓子,落下毛病,總咳嗽。
「聽說這兒有神醫,我來碰碰運氣。」
他顯然並沒有把我昨天說的話聽進去。
我沉下臉龐,開口趕人:「回春堂不擅長醫治肺痨,這位公子還是另尋高明吧。」
說話間,衛懷玉已經來到我桌前。
他垂眸看著,忽然出聲問:「這藥方也是治肺痨的?」
我默不作聲。
師父卻答道:「公子千萬別拿錯,這方子是治天星寒的,極為兇險。」
近些年初冬的風寒來勢洶洶,普通的桂枝湯和麻黃湯根本治不好,遊仙村也有人因此喪命。
即便是現在,也偶爾會有感染這種風寒的病人被送到回春堂。
我一直試圖改良這方子。
隻見衛懷玉淡淡地「嗯」了一聲,似乎也沒什麼其他反應。
領了那止咳潤肺的藥就離開了。
我這才終於松了一口氣。
看來,衛懷玉確實想通了。
他也應該不會再糾纏我了罷?
可我沒想到——
晚上值夜的時候,衛懷玉又出現了。
他就那麼驟然出現在回春堂門口,還笑吟吟的,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忍無可忍,怒斥道:「衛懷玉,你這樣死皮賴臉的有意思嗎?」
即便我這樣罵他,衛懷玉依舊眼神熠熠地看著我。
我這才發現。
此時,他雙頰泛著異樣的紅暈,額上還有薄薄的汗。
那雙墨玉般的眸子凝視著我,唇角笑意逐漸擴大——
「晴大夫,我染了天星寒,你管不管?」
25
我震驚地瞪大雙眸。
衛懷玉抓起我的手,放在他額頭上。
掌心的溫度燙得駭人。
讓我確信,他不是在說笑。
「你早上還好好的,這會兒怎的……」
衛懷玉嘆了一口氣:「是啊,怎麼這會兒又病了呢。」
忽然想到什麼。
我眼光微沉。
「你聽見試藥的事了?」
他沒有否認,而是抬眸看著我:「如果沒有合適的人選,你打算用自己試藥的,對吧。」
「衛懷玉,不要以為你很了解我。
「你也不要以為故意染上天星寒,我就會隨隨便便讓你試藥。
「你貴為天子,若是真出了事,這遊仙村誰也逃不掉!」
我企圖抽回手。
心中那股難以言說的滋味很復雜。
他卻抓得更緊。
「用我試藥吧,十一。」
衛懷玉長身玉立在夜色中,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我承認我有私心。我在意你,舍不得讓你去做那麼危險的事。可我也是天子,我才是最該替黎民百姓試藥的人。
「守住你們是我的責任。不過是區區幾味藥而已,我受得住。」
衛懷玉的後半句話,令我微微一怔。
我恍惚間又瞧見東宮裡那個廢太子,即使是被囚禁也始終將天下蒼生裝在胸懷,未曾因為折磨動搖過半分。
或許……衛懷玉不是良人,但他的確是個好皇帝。
內心像是被輕輕觸動了一下。
「好。」
我還是答應了他。
26
自那日起,衛懷玉住進了回春堂後院的隔離草屋。
說來也奇怪。
那平時寸步不離的李春,居然沒來貼身照顧,反而是將衛懷玉的貼身衣物送到門口就走了。
他說,他前六十年俸祿都罰完了,再沒眼力見兒,就該罰下輩子的了。
伴隨著更多天星寒的症狀湧現,衛懷玉開始發熱不退。
最壞的情況還是發生了。
用了藥之後,他身上開始生了大片大片的疹子。
我在他床前守了好幾天。
可衛懷玉不肯睡覺。
他躺在床上,瞪著一雙桃花眼看我為他忙進忙出,像是怎麼也看不夠。
就連我寫方子的時候,都在忍受那股過於灼熱的視線——
「你確定你不需要開點失心瘋的藥?」
衛懷玉抿唇一笑。
「不知怎麼,看著你為我忙前忙後,我總想起來以前的事。
「那時候我剛治好眼睛,滿心期待你會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正等著下文。
可他忽然停在這裡,不繼續說了。
這人怕不是在故意吊我胃口?
我惱怒地抬起頭。
果然撞進一雙促狹的眼眸。
他唇角笑意加深。
「你坐在床邊緊張地看著我,緊張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一直問我還疼不疼。
「那幅場景,那個人,跟我想象中,一模一樣。
「我那時還在想,如若就這樣度過餘生,那可真好。」
衛懷玉漸漸斂去唇角的弧度。
「當初孫凝秋刁難東宮的那些事,你不肯說,我也猜得到。
「我與她少時婚約是父皇為了拉攏孫家定下,並非我本意。後來我為了新政變革觸怒父皇在先,所以我與你,才是命中注定。
「如今,父皇被我送去懷音寺『靜修』,孫凝秋作為他的寵妃一同伴駕,他們不會再……」
「你同我解釋這些做甚?我不想聽。」我打斷他的話。
本以為衛懷玉會乖乖閉嘴。
「可我想說與你聽。你就當是病患同大夫聊聊天,可好?」
這一句話,算是堵住了我又想罵他的心思。
他軟了神色,伸手過來牽我的衣角。
「十一,我這瞎了眼的廢人,能在東宮遇見你,是三世修來的福氣。
「你那天對我說過的話,我都記住了。你說我不長嘴,凡事不同你商量,那我就改掉這個毛病。既然你不想進宮,那就留在這裡做你自己想做的事。」
衛懷玉頓了頓。
「十一,怎樣都好,我隻求你能再相信我一次。
「你……願意嗎?」
衛懷玉眼眸燒紅,嘴唇幹涸,發出的聲音嘶啞,卻滿是小心翼翼和渴盼。
不知為何,我心頭微微一顫。
明明那病將他折磨得滴水未進,就連喝藥都嚷嚷著苦。
此時他卻強撐著精神,抓著我的衣角,怕我再次消失似的,將我所有顧慮一一攤開解釋。
可以再相信他嗎?
一時間,我竟怔在原地。
最終還是抽回衣角。
我看見衛懷玉眼裡的光一點點暗下去。
他像是自言自語念叨。
「沒關系,沒關系。
「我等得起。」
27
夜裡也沒有睡好。
我夢見衛懷玉死了,醒來的時候,心裡有些發悶,驚出一身冷汗。
或許,我需要回避衛懷玉幾天,好好想清楚一些問題。
師父說替我照顧衛懷玉,趁機把我往外趕。
「我有個老姐妹,昨天來領藥的時候看中了你,非要把自家兒子介紹給你,我替你約了今天去相看。
「你既然跟了我的姓,那我就是你半個娘,你要聽我的話!
「別總惦記那個祝千裡了啊,記得好好打扮一下,我總覺得這次一定能成!」
我望著緊緊關閉的院門,嘆了一口氣。
經過祝千裡這件事,我暫時歇了再找的心思,隻想著先將自己的醫館開起來。
可師父如此盛情,我總不好拒絕。
換上淡粉色衣裙,稍作妝點就出了門。
不承想,那赴約的男子也是被逼無奈,這才不得不來與我見面。
我們二人一拍即合。
於是兩個人在鎮子上一起逛了一會兒,我順路買了些糕點,他就送我回到回春堂。
到門口的時候,他先下馬車,伸手來扶我。
我目光略一停頓,還是提著裙擺自己下了車。
「元姑娘,今日見面雖然不是我本人的意願,但我覺得與你甚是投緣。
「你長得如此秀麗,人又善良,若誰能娶了你……是他的福分。」
那位任公子斟酌著,耳根有些發紅。
「我是想問問,你覺得我怎麼樣?」
突如其來的發問讓我措手不及。
我尷尬地笑笑:「我……」
話未出口。
回春堂大門處,與我幾步之遙的距離,衛懷玉正站在那兒。
不知道他等了多久,盼了多久。
隻瞧見衛懷玉僅著單衣,面色煞白,目光酸澀地掠過我。
而後,眸中戾氣四聚,冷冷地看向任公子。
28
我被那眼神嚇了一跳。
匆匆拜別任公子後,我為了躲開他,轉身走進回春堂另一側院子中。
衛懷玉卻追了上來。
「我等了你一天,還以為你又丟下我了。為什麼今天是你師父來給我送藥?」
見我不語,他急切追問。
「你去哪兒了?他是誰?
「你是不是喜歡他?
「若隻是送你回來,為什麼你還要對他笑?」
盡管衛懷玉一邊咳著,一邊問題不斷,語氣中有掩飾不住的急切。
近看我,他更加苦澀。
「你……竟然還點了口脂。」
衛懷玉卑微的模樣落入我眼中。
我忍著心頭那股焦躁,抿抿唇,答他:「任公子是我師父做媒介紹的,今天我和他出去了。」
「那你手中是什麼,他送你的?」
他嫉妒得快要發狂,奪走我手裡的東西丟在地上——
「不管是什麼,不能收!萬一跟祝千裡一樣,是個包藏禍心的,怎麼辦?你不能相信他們!」
衛懷玉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多麼失態。
他頹喪地垂下雙手。
「十一,為什麼誰都可以,唯獨我不行。」
此時,油紙散開,裡面的糕點也滾落出來,沾上塵土。
我嘆了一口氣。
「你前幾日抱怨藥苦,我今日路過點心鋪子,就買了一些帶回來。
「衛懷玉,你一定要這樣嗎?」
他愣在原地。
「你說什麼?這是……給我的?」
衛懷玉立刻蹲在地上。
跟得了什麼寶貝似的,將地上髒掉的點心一個一個撿起來,拍落灰塵,重新放進油紙包,再摟進懷中。
再仰起頭,他眼角眉梢都攀上笑意。
「原來如此!好險,差點浪費了。」
我看著衛懷玉那些舉動。
心髒像是被誰攥了一下,悶得發疼。
那種感覺跟夢裡見到衛懷玉被人一劍穿心的感覺很像。
相比於從前那樣強勢的他,如今這樣的衛懷玉,我一點也不習慣。
瞧他滿臉傻笑。
我小聲罵了句「瘋子」。
29
收下我的糕點後,衛懷玉的態度發生巨大轉變。
他像是受到鼓舞一樣,每天都嚷嚷藥苦,就想吃我親手買的糕點。
一日三餐都快全吃糕點了。
等到衛懷玉痊愈那日,藥方也終於定了。
師父滿意地瞧著他:「玉公子,你說實話,是不是瞧上我們家阿晴了?」
衛懷玉往嘴裡塞糕點的手頓住。
他知道我一直沒有跟師父說明我們兩個的事,隻好順著點點頭。
師父感嘆道:「阿晴命苦,前一個夫君不是人,傷了她的心,我氣得牙根痒痒。若你是真心對她,倒也不是不能考慮……」
剩下的話衛懷玉已經聽不見了。
他眼神絕望地看著我。
心中卻十分清楚,他在師父這兒,幾乎已經是毫無形象可以挽回了。
我移開視線,有些想笑。
等師父離開,他還坐在那兒愣神。
「十一,我這幾天有事,要回京城一趟。」
忽然想起自己不長嘴那一出,衛懷玉又解釋道:「這次來遊仙村,除了找你,還有另一件事。
「孫家現在式微,能扳倒他們的關鍵證據就在遊仙村。
「現如今我已經拿到了,是時候回去清算了。更何況,京中替我坐鎮的那位,該著急了。
「這幾天,我該回去一趟了。」
我不知道衛懷玉指的是什麼人。
可這遊仙村會有什麼扳倒孫家的證據?
正想得出神,衛懷玉忽然伸手將我拉到身側,語氣不滿。
「我說我要走,你怎麼一點反應也沒有?
「既然如此,那請你結算一下我的酬勞。」
「什麼酬勞?」
我反應過來,衛懷玉說的可能是試藥。
他圈住我,淺淺勾起嘴角,不疾不徐地說:「你親我一口,衛十一。」
我不懂就問:「你讓衛十一親你,跟我元初晴有什麼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