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們這些人都各懷鬼胎,”奚鴻軒擦著細汗,“但你既然能把我從刑獄搞到別處去,就說明朝廷也沒怎麼治我的罪,這是皇上的意思吧?”
“皇上力保你,刑獄也不能越職查辦,你暫時停職歸家,那考功司的差是辦不了了。”沈澤川話鋒一轉,“我已把你送回了家,鑰匙的事情大可再談,但我現在就要見齊惠連。”
奚鴻軒扔了拭手帕,撫著肚子笑了笑,說:“鑰匙的事情,現在就得談明白。蘭舟,你沒幹過買賣,不知道裡邊的門道,半點不比當官簡單。那鑰匙呢,拿著是能調出銀子,可那都是死銀子,拿出來遲早會花光,不如還是擱在裡邊,由我繼續打理生意,以錢生錢多好啊。日後你需要多少,隻管給我說個數就行了。”
他穩坐在椅子上,前頭的喧雜聲不知不覺已經消失了。這堂屋門窗大開,外邊籠著墨色的垂柳像是一排擠在窗口往裡瞧的吊死鬼。長夜岑寂,燭花微爆,那侍奉的僕從們也全部消失不見,仿佛隻剩他們倆人。
沈澤川緩靠在椅背,說:“此一時,彼一時,出了那牢門,二少果真硬氣了。”
“酒飽飯足,我愜意了,哪都不痛了。”奚鴻軒看著沈澤川,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還清醒著呢。我跟你說,齊惠連和鑰匙沒有二選一,你隻能要齊惠連。隻要你點頭,我馬上把人給你。”
沈澤川也不忙,袖袋裡的小竹扇滑出來,他捏著上下掂量了一會兒,說:“咱們方才可不是這麼談的。”
奚鴻軒瓮聲瓮氣地回答:“生意場上瞬息萬變嘛,適才你握著我的籌碼,此刻是我握著你的籌碼,商討的事情自然也要跟著變一變。”
“我要是堅持兩個都要呢?”沈澤川笑。
“那就隻能竹籃打水一場空。”奚鴻軒輕拍了拍肚子,“我奉勸你,蘭舟,別做那貪心鬼,常言道知足常樂,你已經拿走了四百萬,我不追究,這已經夠意思了吧?”
“錢還沒運到手裡,就不算我已經拿到了。”沈澤川沒給他透露這四百萬兩分成兩份由東北糧馬道轉運的事情,而是說,“路上也不好走,你比我更清楚。”
“押運通道我有,江|青山再能耐也不能時時都盯著下邊。”奚鴻軒已然佔據了上風,“我可以想法子把錢弄給你,我還是那句話,蘭舟,這四百萬我甘願給你。可你得與我說幾句實話,這次坍塌、漲水、疫病三件事情,到底是不是你幹的?”
“當然不是,”沈澤川說,“我早已與你講過真心話,這些事情你得問薛修卓。我看這鑰匙你拿得緊,我也不強求,正如你說的,想要聯手,兩個人缺一不可。這會可以把齊惠連給我了嗎?”
奚鴻軒推開椅子,起身說:“我早叫人去接他了,你等了這麼幾日,不著急再等這一會兒。”
他大腹便便,邁著步子消食,像是在考慮什麼,最後走到了門邊,跨了出去,喊道:“人呢?”
外邊的侍從低聲答了句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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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鴻軒沒聽清,便就勢走下了階。他下階又走了幾步,院內死寂,他猛然回身,喝道:“關門!”
堂屋大開的門頓時緊閉,窗子“啪”地落下擋板,眨眼間把堂屋封了個徹底。夜風蕭蕭,悽柳搖晃,數道身影漸浮出夜色,把堂屋圍得水泄不通。
奚鴻軒恨得咬牙,撕破偽裝,說:“沈澤川!你還想要回齊惠連?貪心不足蛇吞象!把老子當成傻子擺布,今夜我就要你的命!”
他再退幾步。
“把奚丹那吃裡爬外的東西拖上來!”
奚丹早讓人捆綁結實,奚鴻軒見了他,先照臉一腳,把人踹翻在地,接著一頓猛跺。
“我叫你賣主求榮!賤胚子、爛骨頭!忘了你爹娘老子都在我手裡邊,今夜我就要你們一家跟著他共赴黃泉!”
他說著眼中已滿布恨意。
“再把大夫人也拖上來,她背著我與這下賤胚勾搭成癮,還以為我不知道嗎?奚丹,憑你這豆大的膽子決計不敢背叛我,可是色字頭上一把刀,叫人拿捏住了,幹下這樣背主謀財的勾當,你怪誰?賤!”
奚丹被他踢得滿地打滾,哀叫連連。那大夫人腿軟,被人扔在跟前,啼哭不止,不住地央求。
奚鴻軒由著她抱住自己的腿,看著她,陰冷地說:“他要害我性命,你知不知曉?你知道,你還要跟著他,你是不是已經盤算著怎麼跟他遠走高飛?我此生待誰都不如待你,情用了十分,命給了八成,你就這樣待我。”
奚鴻軒拖拽起大夫人,一雙眼裡赤紅。
“奚固安搶了你,我把你搶回來,讓你尊榮不減,金玉不缺,心頭肉似的捧著,你……你啊!”奚鴻軒恨到心頭滴血,“你跟他走吧,我今夜就送你們走!”
奚鴻軒冷冷地搡倒她,啐了一口,獰笑著說:“拔刀!剁碎了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省了今夜的下酒菜!二爺有的是錢!”
他從懷裡,從袖中掏出大把的金銀塊,摔在地上滾得“叮當”亂響。那錢聲碰撞裡,奚鴻軒踉跄幾步,哈哈大笑起來,淚流滿臉,逐漸哽咽。
“這世上眾生,皆受利驅。我有錢,何愁沒有真心人?為著錢,至親可殺,骨肉可殺,心愛可殺!”奚鴻軒扔盡金銀,高舉雙臂,在這刀光劍影裡嘶聲力竭,“動手!老子來要賬了!”
眾人當即拔刀,雪芒驟閃。
第83章 春景
陰雲遮月, 鬼影憧憧。那刀鋒出鞘的摩擦聲在風裡猶如裂帛, 撕出了千鈞一發的急迫。堂屋內竹扇三叩,沈澤川從容不迫, 執壺為自己再倒一杯酒。
“你說得不錯, ”沈澤川拿起酒杯, “今夜確實該算賬了。”
奚鴻軒放下手臂,冷眼看著眾人湧向堂屋, 說:“你這樣聰明, 若是肯乖順地聽從安排,便能少受些苦。”
“你一入阒都, 便宛如處堂燕鵲, 我說你可惜, 又說你不可惜。你當年在海浪裡搏回良機,我敬你。”沈澤川說著把酒水緩緩倒在地上,“你我皆明白一個道理,就是落於困境者最學不會乖順——因為順下去的人, 十有八九都熬不到老天睜眼。”
“我搏浪擊濤, 你也在搏浪擊濤, 天底下人命最賤,沈澤川,我也敬你!當年百般折磨你都活下來了,今夜偏生在陰溝裡翻船,哈哈!”奚鴻軒嘲諷大笑,又驟然冷漠, “你我之間隻能活一個。”
“你澡洗了,酒也吃了,”沈澤川輕輕丟開酒杯,起身面朝大門,抬手握住仰山雪的刀柄,拇指壓著那顆白珍珠,緩聲而笑,“上路前真的不打算把齊惠連的下落告訴我?”
庭院間火光猝然大盛,奚鴻軒扭頭一看,宅子已經燒起來了。他喝道:“休要與他周旋,誰能取他首級,我就賞誰金銀百兩!”
門窗頓破,數道黑影狼撲而上。沈澤川刀已出鞘,隻見他前行兩步,血已隨刀迸濺。仰山雪的刀刃破開人的咽喉,那長刀譬如冰鍛雪鑄,因為太快,從而使得血珠凌空噴在窗紙上時,刀口反倒滴血不沾。
仰山雪與狼戾刀一樣,在這阒都裡沉寂積灰,被刀鞘約束成了翩翩公子們的腰間飾物,但隻要給了他們拔刀出鞘的機會,就能從那寒芒中窺得刀鋒與主人喋血的猙獰。
火舌怒舔而來,轉眼間半個奚宅都陷入火海。喬天涯蹿屋越脊,飛身踹翻迎面的殺手,倒勾身體翻上堂屋,站在屋頂上亮出沈澤川的漆金腰牌。
“錦衣衛受命查案,奚氏糾集江湖豪俠百餘人,私聚於天下腳下,經我等徹查,其中還有逍遙法外的亡命之徒,奚鴻軒用意不小,其心可誅!”喬天涯朗聲說,“此案關乎天子遇險一事,凡有牽連者一律收押詔獄!緹騎已經包圍奚宅,爾等還不束手就擒!”
“休聽他胡言亂語!”奚鴻軒高聲大喊,“我與天子乃過命之交,錦衣衛意圖謀殺忠臣、掩蓋罪行,今夜助我者皆是仁義俠士!明日一早,都隨我宮門受賞!”
那閣樓被燒得轟然坍塌,奚鴻軒在熱浪裡一步不退,緊緊盯著堂屋內的身影。
“閹黨才除,皇上廣開言路,最恨的便是他沈澤川這樣想要一手遮天的佞臣!諸位,誰殺了他,誰便是功垂文史、名揚天下的豪士!”
喬天涯暗啐一口,這奚胖子辯才了得,若是堵不上他這張嘴,黑的也能被他說成白的!喬天涯當即收牌躍下,拔刀迎戰。
庭院裡火光襯著血光,前邊已經亂了,到處都是吶喊聲,掌櫃、賬房、僕從們胡亂奔走。外部的緹騎列隊疾行,已經堵住了所有大門。
堂屋忽然立出個雄壯的身形,奚鴻軒漠然地看著,那身體直直後仰,倒在階上,頸部血流不止。沈澤川收刀歸鞘,跨過屍體的手臂,一步一步走了下來。
奚鴻軒忽地笑起來,笑得渾身顫抖,說:“還是你厲害,用這個理由殺我,皇上也不敢責難。”
沈澤川偏頭打量那大火,說:“你本不該這麼早死。”
奚鴻軒仰天長嘆,格外平靜,那一切嬉笑怒罵都變作了昨日前塵,他說:“早點死,晚點死,都是被你玩弄於股掌間,太他媽的憋屈了!可是我輸給你,不虧。沈澤川,我服氣,也不服氣。百煉成鋼,你以為自己已經成了嗎?今夜我死,那是因為我太過於輕敵,然而這世上有的是人把你當作眼中釘,他們排著隊等你,你殺一個,再殺一個,你永遠也殺不完的。可嘆老天爺……”
他靜靜地望著夜空。
“你我都沒有生成珠玉命,他們唾手可得的東西,你我卻要用命去搶。嫡庶之見深入骨髓,但可笑我明明是個嫡子,卻活得還不如別家的庶兒。我的命賤,你的命比我還賤,你要衝,要搏,要奪,來日到底誰敗誰成?”奚鴻軒張開手臂,像是問天,又像是問沈澤川,“紛爭無休止,來日到底誰成誰敗?我走了,你便能穩操勝券嗎?你殺人,人殺你,哈哈!”
奚鴻軒笑聲狂放,猛然蹲身,拔出地上屍體的刀,朝著沈澤川跌跌撞撞地走近。
“我乃奚家郎,此生三勝奚固安,我沒比他差半點!是爹娘瞎了眼!我痴心錯付,愛恨盡卻,我——”奚鴻軒揮刀自刎,那熱血噴濺在沈澤川的身上,他口齒含糊,刀掉落地上,人扯著沈澤川的衣袖,也跟著滑跪下去,強撐著笑完最後一句,“……黃泉路上……等、等著你……”
沈澤川看著奚鴻軒栽在腳邊,那熱血淌下他的手指,他默立許久,背襯著漫天大火,隨後抬手甩淨了血珠。
* * *
奚宅燒成了灰燼,錦衣衛把奚宅殘餘的人都收入詔獄。沈澤川親面李建恆,把奚鴻軒集聚人手,不肯就範的事情寫成折子報了。
李建恆大驚,可是奚鴻軒糾集人手證據確鑿,錦衣衛正是通過刑部查到了這些人的案底。這件事辦得滴水不漏、幹淨利落,就是言官也挑不出錯。
魏懷古最圓滑,見狀立即暗示門生,先攻奚鴻軒是個奸佞小人,蠱惑聖聽,又攻奚鴻軒攜君涉險,藕花樓坍塌一事實為他自導自演。魏家為擺脫諸事責難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人走茶涼不過如此。
然而葛青青帶人搜查了阒都大小街巷,盤查進出文書,卻仍然沒有找到齊惠連和紀綱。
“人定然還在阒都,”沈澤川把桌上的公務合上,“他有心用先生威脅我,人若送出去了,反倒不好掌控。”
“先生是個書生,可是師父卻難逢敵手。”喬天涯說,“這幾日已經派人四處暗查,一定會發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