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鴻軒說著,又倏地盯住獄卒。
“我細細地算了,你每日前來送飯的時間一刻不差,連託盤推放的位置都一點不偏,兄弟,尋常獄卒沒這麼刻板!已經好幾日了,沒人來跟你換守牢門……銀錢你也不收,就是這袖子,也打理得幹淨,半點油膩灰塵都不沾!猿臂狼腰高個頭,謹言慎行不苟笑,你是錦衣衛吧!”
獄卒面無表情,端著油燈抬腿就走,關上了門。奚鴻軒聽著鐵鏈纏繞的聲音,用拳頭咚咚地敲著身下的草席。
“沈澤川……沈澤川!”奚鴻軒敲得指節泛紅,驟然放聲大喊,“算計我……竟然算計我!你叫、叫他,叫他來!”
黑暗裡沒有回應。
奚鴻軒摳著草席,意識混淆,恨道:“他是不是想要錢,叫他來,隻要放我出去……隻要放我出去……”他用力地吞咽著唾液,忽然扯著頭發,喘息道,“我給他錢!我他媽的受不了了!”
獄卒在外邊坐下,就著油燈,拈著蠶豆下酒吃。後邊的鐵門擋住了奚鴻軒,隻能傳出幽咽聲,像是深夜裡的風。
* * *
奚鴻軒眼睛變得渾濁,他不敢再睡,生怕睡著了就醒不過來。等到沈澤川再來時,他已經平靜了。
沈澤川站著身,打量奚鴻軒。
奚鴻軒曾經出海九死一生,自從他搏回這條命以後,就再也沒有這般狼狽過。他與別的世家子不同,他不怕自己陷入絕地,也不怕自己狼狽。他由著沈澤川看,扯著幹啞的喉嚨無端地笑了一會兒,說:“蘭舟,你有膽!四百萬啊……我險些被你诓到死。”
“這地方不好找,不能引人注意,還不能離得太遠。”沈澤川輕嘆,“你這樣析微察異,倒在我的預料之外。”
奚鴻軒晃了下手臂,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兄弟,這筆錢給了你,我甘願!但你不能為著這點錢就要我的命……”他語氣有些飄,可是飢餓和病痛都沒能剝奪他應變的能力,他接著說,“蘭舟……我本可以仍然裝作不知道,奚家的鑰匙隻有我知道放在哪裡,我大可跟你兜圈子,把自己套出去,但你看,我沒有這樣做,我惦記這點兄弟情……蘭舟!咱們聯手弄死了奚固安和紀雷,如今你在錦衣衛備受妒忌,此刻搞死我,你就丟了奚家的支持!錦衣衛啊,越往上走道越窄,你已經知道寸步難行的滋味了吧?那些個世襲來的老人,哪一個肯服你?你野心勃勃,韓丞能容下你,不就是衝著我的面子?你殺了我,你便會成為眾矢之的!”
沈澤川蹲下身,指間夾著帕子,看著奚鴻軒,神色認真地請教:“那依你之見,我該如何是好?”
奚鴻軒見過無數次沈澤川這樣的神色,他知道沈澤川必然是動了殺心,於是淌著冷汗,跟沈澤川對視片刻,說:“咱們沒到撕破臉皮的時候,沈澤川,這回栽了,我認!生意場敗北一點都不可恥,我犯不著為著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跟你鬧。老子怕你!這是實話,但正因為怕你,才要跟你繼續幹。你好好想想,你殺了我隻有四百萬,可你拿住我卻有奚家的金銀山,我對你服氣!那你何必再沾這點血?咱們往後還有叱咤阒都的日子!”
“說得在理。”沈澤川說,“但光憑‘服氣’兩個字就打發我,未免太過容易。我聽說二少有六十八把鑰匙,不如咱們四六分了,也叫我放心。”
Advertisement
奚鴻軒慢慢撐起身,看著沈澤川的目光兇狠,說:“鑰匙可以給你,但你拿了鑰匙就不能再要齊惠連,如何,你肯嗎?”
沈澤川緩抬起指,又百無聊賴一般地放下去,說:“你以為齊惠連值這個數?我自然是要鑰匙了。”
“他既然不值錢,那麼留著也無用,我殺了!”
沈澤川倏忽笑起來,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他在哪裡嗎?到了這會兒,你還敢試探我。”
“是你在試探我!”奚鴻軒緩慢地爬向沈澤川,終於露出猙獰之色,“我了解你,蘭舟,同一個招數玩多了就沒有用了。你慣會言辭欺詐,這一刻你越是裝作不在乎的人,對你而言越重要。那日在院子裡你詐過我一回,現如今還要用同樣的花招,我奚鴻軒雖然不是什麼絕頂聰明之人,卻也不至於蠢笨到這個地步。你不知道他在哪兒,你若是知道了,哈哈!你就會在拿到錢後殺了我!怎麼樣啊沈澤川,是不是翻遍了阒都,也找不到他?”
沈澤川微微攥緊了帕子。
奚鴻軒捋開凌亂的發,說:“任憑你能言善辯,卻忘了一件事,那便是你把人藏得這樣仔細,就已經叫我好生懷疑。就算我信你幾分,也不得不早做提防,與你打交道,怕的就是回頭一刀。”
沈澤川眼裡沒情緒,他看著奚鴻軒,說:“那你想如何?”
“我要出去,”奚鴻軒指著門,“我要毫發無損地走出去。如果今夜我出不去,那麼明早齊惠連的屍體就會擱在你家門口,你信不信?你跟我試試。奚丹這賣主求榮的狗雜種肯定告訴了你,我手底下的人全部都是家生子,我的安危關乎數百人的安危,我就算出不去,也有的是法子弄死齊惠連!”
“你撒謊。”
沈澤川突然起身,那陰鬱暴戾的情緒在這骯髒的房間內一湧而出。他退幾步,借著昏暗使得那張臉模糊不清,變成了某種黑暗裡的龐然巨物。
“這地方隔絕外人,你以什麼辦法通傳別人?死到臨頭诓我,你對我說試試?”沈澤川似笑非笑,語聲寒冷,“好啊,咱們試試,我送你出去。”
“我既然能早有提防,難道不會早有準備?!”奚鴻軒見勢不好,冷汗涔涔,頓時提高聲音,“我早告訴過看守,我每隔半個月就去一回,若我沒去,他們便直接動手!上次你問我敢不敢信,沈澤川,這次我倒要問你,你敢不敢信!”
沈澤川沒有出聲。
奚鴻軒又安撫似的放緩聲音:“你能買通奚丹,想必也已經知道了,齊惠連在哪兒這件事,世上隻有我知道。我早就明白這世上誰也不能信,我為自己留了無數條後路。蘭舟,咱們何必兩敗俱傷呢?你激怒我,我激怒你,對彼此都沒有好處,你不是為利而動麼?這生意這般地不劃算,你必然不會做的。你缺什麼,我都有,我給你,你隻要把這膽量和才智借於我,咱們在阒都就能混得風生水起。你看那李建恆,他是個百年難遇的好皇帝,他意味著像你我這樣的人有了更加快捷的成功之路,一步登天啊蘭舟!你殺了我,得罪了世家,蕭二就能接納你嗎?蕭氏百戰不殆的威名還能延續多久?蕭方旭已經老了,若是蕭既明也折了,光憑蕭二有什麼用處?他們注定要敗的!”
奚鴻軒似是感慨,又似鼓舞。
“蘭舟,你我皆有過受制於人的苦日子,如今你還要選擇屈於蕭二之下,供他差使麼?這天底下能夠不離不棄的隻有權勢與錢!你與我聯手,我給你金銀山,你隻要替我穩住奚家聲名不墜,咱們的生意就能更上一層樓,到時候什麼鉤心鬥角都難以撼動你和我的地位!你先前希望我吞並別家自立為王,那麼現如今,你自己怎麼反倒被局限住了!還有中博六州,你不想重建中博一雪前恥嗎?沈衛洗不幹淨,可你卻能用銀子砸開中博六州的門,他們如今窮得易子而食,你就是從天而降的神,到時候誰還敢不服?到時候誰還敢罵你?這些都是錢能給你的,太後行嗎?蕭二行嗎?蘭舟,還猶豫什麼呢?咱們還能像從前一樣,繼續聯手往上爬。”
沈澤川被打動了,他似乎不再那麼殺氣四溢,語氣也緩和些,說:“早這樣坦誠,你我何至於對峙?你說得不錯,你我聯手才能少許多煩惱。”
“我是個商人,在商言商,若是你我聯手沒有那麼大的利益,那麼我何必這樣費盡口舌?”奚鴻軒背上痒,上回坍塌砸傷的部位結了疤,這幾日也痒得發疼。他緩了緩,繼續說:“那就事不宜遲,現在就出去。待出去了,咱們再坐下好好談。”
奚鴻軒在阒都奚宅裡有十幾個江湖高手,那都是上回為了嚇唬沈澤川花費重金請來的,一直養在宅子裡。他實際上已經心急如焚,因為無法摸清沈澤川的心思,所以也起了殺心,決意破釜沉舟,不論如何都要先從這裡出去——隻有出去了,才有變數!
他想殺了沈澤川,甚至等不及明日,更不想周旋。周旋能夠長久,那往往意味著雙方是勢均力敵的關系,有能夠坐下來打機鋒的餘地。奚鴻軒覺得現如今的他和沈澤川已經失去了平衡,隨著沈澤川的官職上抬,他仿佛陷入了某種被沈澤川罩住的兜袋,無法再像一開始那樣左右局勢動向。
奚鴻軒還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但他憑靠商人的直覺,已經發覺他這樣猶如鬼打牆般在原地轉圈圈的處境和沈澤川脫不開關系。
他們聯手到今日,除了殺掉奚固安得到了奚家的鑰匙,後來發生的種種,奚鴻軒嘗到的甜頭都會轉瞬即逝,唯有沈澤川是實打實地握權登高。
奚鴻軒確定自己被耍了,可他面上仍舊一片赤誠,仿佛對沈澤川佩服得五體投地,又對沈澤川畏懼得不敢動作。
喬天涯推開門縫,把油燈的光投進去。沈澤川露出的手腕很幹淨,他被燈光側籠著,變得與白晝時的模樣一般無二,客客氣氣地說:“請吧。”
奚鴻軒暗自松了口氣。
第82章 要賬
奚宅坐落在阒都偏南的內巷, 佔地面積比起潘、費宅要小許多, 緊挨著光誠帝時期的秦|王府。他家有特許,前頭幾位當家人卻很有遠瞻, 沒敢把宅子建得越過規制, 內裡建築風格偏向厥西, 亭臺樓閣都是中不溜,很尋常。
奚鴻軒一路提心吊膽, 聽著馬蹄聲停下, 便知道到家了。他不敢大意,兜著泡皺的袍擺, 匆忙下車, 看見沈澤川已經立前邊打量著奚宅。
“老宅子了, ”奚鴻軒語調輕松,極力維持著常態,“這些年說要翻修也沒得空,過幾日等天再熱些, 你也來看看圖紙。”
沈澤川卻看向隔壁, 那頭的青色琉璃瓦顯然是親王規制, 隻是茂樹遮朱牆,看起來鬼氣森森。
奚鴻軒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說:“那是秦|王府,秦王害了痨病,在先帝登基的前一年病死了,這宅子就荒廢了, 日後興許要賞出去。”
“看著比楚王府還氣派。”沈澤川沒有移開目光。
“那是自然,”奚鴻軒抬起拇指,“當今聖上在光誠爺跟前不得寵,那會兒太子、秦王、先帝三個人是皇嗣裡邊最拔尖的,可惜太子自刎昭罪寺,秦王病死府宅中,先帝纏綿病榻間……”他突兀一笑,“不然哪輪得著當今?秦王也怪可憐的,光誠爺最後那幾年和他原本父子情深,常來這兒。他因為底下莊子有人仗勢行兇,打死了幾個鄉野村夫,被告了御狀,讓光誠爺給責罰禁足府中。秦王就是當時患了痨病,光誠爺還專程來這兒探望過,不知父子倆談到了什麼,最終不歡而散,從此秦王就失了寵,那閉門思過的處罰一拖再拖,硬是把他在裡頭關到了死。”
沈澤川留了心,卻不欲跟奚鴻軒談。奚鴻軒見他沒有接話的興致,便抬手揮開簇擁來的僕從,說:“我這宅子雖然不比那些王親貴胄的大,卻仍舊有段路。蘭舟,我身體虛得厲害,也酸臭得很,咱們乘小轎進去快些。”
奚宅僕從趕忙備著小轎,奚丹本是家中管事,如今也不敢露面,倒是奚鴻軒的大嫂出來相迎。
奚鴻軒很愛這個女人,起碼他自己是這樣說的。他曾經對沈澤川重復過無數次,他之所以要殺奚固安,就是因為這奪妻之恨。然而他此刻看著那女人下階,卻神色淡淡,也不叫她扶,敷衍地打發了她,坐上了小轎。
沈澤川一指挑簾,看得清楚。轎外跟著的喬天涯想說什麼,他稍稍搖頭,制止了。
小轎入了奚宅,幾度轉彎,才到了奚鴻軒平素住的大院。他的院子跟別人不同,沒有過度修飾,長廊接著一溜燈火通明、門窗大開的辦事屋,裡邊的算盤聲混雜著各地鄉音格外嘈雜,前堂空開的地支著涼棚茶桌,底下坐著、站著的都是來自大周各地的掌櫃和賬房。
這亂糟糟的眾人一見奚鴻軒,皆站起了身,把他圍得水泄不通。報賬的、備貨的、要錢的、問候的擠成一窩,吵吵嚷嚷。
奚鴻軒先朝眾人拜了拜,說:“鄙人才歸,看我這一身酸臭,也辦不得事。大伙兒不必著急,安心在這等著,去那頭的辦事屋挨個來。我呢,這幾日就是出去玩了玩,沒什麼要緊事,生意自然還要做,欸,各位要賬的掌櫃也甭急,奚家何時逾期拖欠過銀子?隻要帶著條子,有理有據的我都給還!”
奚鴻軒急著穩住沈澤川,撥開人群,叫人趕緊過來看茶伺候,又一路拱手,才把沈澤川引入了後邊相對清淨些的堂屋。
“蘭舟先坐,我去稍作洗漱,換身衣裳再來!”奚鴻軒抖了抖髒袍子,又吩咐人備好酒菜。
沈澤川落座吃茶,待酒菜上來了,奚鴻軒也回來了。他著著簇新的醬色綢袍,入座親自為沈澤川斟酒。
“久等,久等!”奚鴻軒摸了把脖頸間的皮肉,嘿嘿一笑,“還是待家裡邊舒坦,那牢房潮得不成樣子,清洗完哪兒都爽快。來,蘭舟,吃酒!這一次你可真沒留情,再關幾日,我就死定了嘛!”
“那也不至於,”沈澤川笑說,“嚇唬嚇唬你罷了,就為著咱們的情誼,我也不會下死手。”
“你可害苦了我!”奚鴻軒苦笑著埋怨,“我背上看著嚇人,晚些還得喚個大夫來瞧瞧。你說你,缺那四百兩,跟我直說不就成了?唉,非要繞這麼一圈!”
兩個人把酒言歡,一點也看不出半個時辰前的劍拔弩張。
酒是好酒,菜也是好菜,奚鴻軒吃得差不多了,才用拭手帕抹了嘴,張開手臂癱在椅子上,說:“你要鑰匙,我也不是不肯給。可是蘭舟,熊掌魚肉不可兼得,齊惠連還給你,我也算丟了個依靠,不能再把鑰匙盡數交給你。”
沈澤川吃得不多,擱了筷子,說:“這事我也對不住你,但是二少,有些事情也不是我編纂的,你出來打聽打聽,就知道那魏懷古真沒安好心,一點也不想撈你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