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澤川沒說話。
喬天涯見沈澤川似在沉思,便欲退下,誰知沈澤川叫住他,說:“今夜無事,我要去趟梅宅,許多事情都得好好商議,你先行去那裡等我,問問骨津,香芸坊賣給薛修卓的那批人,都是些什麼人。”
喬天涯應聲退下,他出門時,見院裡歇著幾個人,都是錦衣衛的老人,四品往上,其中有幾個也是祖上受過封賞,能穿蟒袍佩繡春刀的人。葛青青帶著人歇在另一邊,大伙兒都是錦衣衛,喬天涯卻看出了微妙的陣營劃分。
沈澤川這半年升得太快,難免招人眼紅。他又緊挨著各方勢力,頂了北鎮撫一職,算是真正跨入錦衣衛最頂層。這裡頭關系錯綜復雜,隨意挑個人出來,都是有頭有臉的。新老交替勢必要切磋一番,隻是近來沈澤川公務纏身,還沒有與他們湊得太近,但等春忙時間一過,後續任務大家少不了見面。
喬天涯心微沉,放下簾子,先走了。
蕭馳野在楓山校場還沒有回來,隻有骨津還在梅宅。喬天涯與他吃了半盅酒,打聽香芸坊的事情。
“共計十六個人,年齡相仿,都是二十歲不到的少男少女。”骨津跟喬天涯坐廊子下邊的欄杆上,今日天氣好,滿目芽綠,他說,“具體來歷我都叫桃子寫了出來,交給了公子,晚些你主子便能看見了。不過這事兒不好查,這些人就像草似的雜亂無章,除了年齡,沒有別的相似之處。”
“這不就已經說明問題了麼?”喬天涯拈起那半大的小瓷杯,把酒飲了,邊皺眉邊回味,“這批人越難查,越重要。這酒挺好喝的,但怎麼配了這麼個杯子?還沒我手指頭大。”
“喝酒誤事,晚些主子們回來了,帶著酒氣鐵定要挨罵。”骨津上回被蕭馳野訓斥了,這幾日一直沒敢再放開喝。他就坐了一會兒,梅宅巡防歸他管,少頃後便走了,讓喬天涯自己玩。
喬天涯獨自坐在廊下吃酒觀春,沒人在,他也自得其樂,想起自己的琴還擱在這裡,便動了拿出來玩的心思。他起身端了託盤繞路,穿過綠霧般的枝條,忽然聽見了琴聲。喬天涯尋聲而走,沒有貿然衝出去,而是撥開綠霧,側目窺探。
長廊迎著日光,下邊亮堂,盤腿坐了個人。這人一頭烏發簪古木,沒戴冠,身上穿著件天青大袖袍,腰間墜著個招文袋。
喬天涯看不清他的臉,隻能看見他闲撥琴弦,上了調又停下,邊上攤著本琴譜,正琢磨著,背上忽然蹿出隻灰白色的奶貓,鑽在他頸邊撈著發玩。
這人把貓抱下來,揣袖裡兜著,心思仍舊在琴上。喬天涯認出那琴是自己的,他緩步上前,隨著角度的移動,逐漸看見了這人的臉。
春四月的柳絮浮動,綠絨細芽都晾在璀璨的日光裡。這人生得白,與沈澤川如浸冷冽的白不同,他像是置放在春光裡的溫潤白玉,沒有沈澤川那樣出鋒般的凌厲,也沒有沈澤川那樣濃烈的驚豔,但他與眾不同,令人見之忘俗。
喬天涯曾經也是官家公子,在這一刻想起了他長嫂背過的詩。
積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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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還沒有交談,喬天涯便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好個闲情逸致,”喬天涯跨上欄杆,把託盤擱在地上,“這曲子不必再看,你想學,我教你。”
這人抬眸看他,哈哈一笑,說:“想酒酒便到,求曲曲便來,兄臺,福星啊。”
“這宅子春色好,可惜無人賞。我訪春遇見你,是緣分,又聽著這曲,還是緣分。世間難得知心客,我別的不行,隻有琴彈得好,你錯過了我,便再也沒有人教得起你。”喬天涯站著自斟自飲,喝完一杯,衝他仰了仰下巴,,“你學還是不學?”
“事師之猶事父也[2],”這人放下琴,垂著玉佩逗貓,不慌不忙地說,“拜師可以,但為人師,必先得叫人服。”
喬天涯摸了把略帶青茬的下巴,說:“我喬天涯不說假話,你肯信就拜,不信就罷。”
這人松了拿著玉佩的手指,又看著喬天涯,半晌一笑,說:“我信你了。”
* * *
蕭馳野回到梅宅已經天黑了,他下馬時,晨陽才記起來,邊牽馬邊說:“主子,前幾日說姚公子回來了,雖然避過了宴席,卻會登門拜訪。”
“他蹤影難尋,還不知哪日會有興致。”蕭馳野脫了沾灰染汗的外袍,跨門而入,“他若來了,你就叫廚房那邊備些清淡的,他跟著海閣老待慣了,不怎麼碰葷腥。”
骨津迎面出來,再跟著蕭馳野往裡走。蕭馳野摸了把肩頭的猛,說:“拿些白肉和清水進來,今日也累著它了——我的人來了嗎?”
骨津頷首,說:“已經到了小半個時辰了,正在書房處理公務。”
蕭馳野說:“用過飯了嗎?”
骨津說:“沒有,大人特地囑咐了廚房,晚膳等公子回來了一道用。”
蕭馳野撥著骨扳指,看他一眼。骨津會意地移開目光,沒敢再盯著蕭馳野。但蕭馳野心情確實好了,進屋前摘了狼戾刀,扔給骨津。
“把鞘擦一擦,”蕭馳野扯起前襟聞了聞自個兒身上的味道,“一會兒送進來,鐾刀還是得我自己來。讓人看著上菜,今晚事多,但水要燒足。喬天涯呢?讓他把他主子的蟒袍也給淨衣房,上朝前燻好香。暫且就這麼多,去吧。”
骨津應聲退下,蕭馳野推開門。
沈澤川在裡邊聽了半晌,當下蘸著墨沒抬頭,隻說:“賢惠,二公子是個可心人。”
作者有話要說:[1]:源自《白石郎曲》·郭茂倩
[2]:取自《呂氏春秋·勸學》
第84章 錢財
蕭馳野在校場裡跑了一天, 自覺一身汗臭, 便沒有繞到桌對面,而是在這邊落座。桌案上堆積的都是卷宗, 有些封了刑部的條子, 看時間也很久了。
“你查舊案, ”蕭馳野一手搭在椅背,一手撿了沈澤川擱在桌上的小竹扇玩, “光是詔獄的案子就查了半月, 怎麼連刑部的案子也看?”
“先帝登基以前的四年時間裡,詔獄是空檔。”沈澤川看著卷宗, “紀雷那會兒有潘如貴做靠山, 不至於混到無差可辦的地步, 但是詔獄沒有留下任何案底,證明當時許多案子都還能夠維持三司會審的正經流程,紀雷隻能跟在刑部後邊打雜。”
“我的意思是,”蕭馳野兩指微用力, 用扇子擋了沈澤川看卷宗的視線, 抬起了他的下巴, “咱們查舊案幹什麼?”
“上一次也是在這裡,我們談到了中博兵敗案,”沈澤川擱筆,“我說了‘遠交近攻’這個詞,你還記得嗎?”
蕭馳野撤回扇子,起身繞開桌子, 走向書架內側,須臾後抱出卷地圖。沈澤川推開桌上的卷宗,蕭馳野把這圖抖鋪在桌面上,竟是張非常詳細的軍事地形圖。
“我壓箱底的寶貝。”蕭馳野用扇子在中博六州的位置上畫了個圈,“自然記得,你指的是有人借著邊沙騎兵打掉了緊靠阒都的中博六州,這是‘近攻’,隨後花家式微,太後被迫將花三嫁與啟東,這是‘遠交’。此兩者合在一起看,就是架空離北,讓離北近處無依靠,遠處無支援。”
“但是這樣布局需要的時間太長了,變數無數,對方想要確保每一步棋都沒有差錯,他必須待在一個可以縱觀全局的位置,”沈澤川起身,手指沿著中博滑到阒都,“他在這裡。先帝在位八年,對於設計中博兵敗案而言太短了,必須往前推,光誠帝在位的永宜年間發生了許多事情,這些事情都或多或少影響了局勢的走向,他得身在其中,我想借著舊案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蕭馳野看著圖,說:“光憑卷宗也難窺全景,你得找個參與過的人,或是知道詳情的人。”
沈澤川撐著身側看他,說:“我沒有這樣的人。”
蕭馳野把扇子還給沈澤川,說:“我倒是有個推薦的人選……但你拿什麼賄賂我?”
沈澤川莞爾,捏著扇子另一頭,卻並不拿走,而是這麼瞧著他,說:“我猜猜看,你要給我引薦的人是姚溫玉吧?”
“他是姚家人,那段時間裡的許多事情他確實要比別人更清楚,後來又拜在海良宜門下,海良宜先後在刑、吏兩部辦過差,也知道詳情。”蕭馳野拉近扇子,“怎麼,不稀罕見?”
“久聞大名,”沈澤川說,“真本事還是假把式,會一會就知道了。我是稀罕見他的,不過他何時會來?過了今日,我後半月還有差事要辦。”
“別人都是排著隊去遞呈名帖,哪個像沈大人這麼有排面。”蕭馳野笑說。
“他就是天上掉下來的謫仙,不能為我所用,那麼即便我費盡心思前去巴結,也是勞而無功。”沈澤川說的是實話,他確實對姚溫玉早有耳聞,可若是把這個人和薛修卓放在一起,他寧可選擇薛修卓,因為他們幹的是俗差,下邊齷齪的事情太多了,這樣神仙似的人物,就是誇得天花亂墜,他也沒有拉攏的心思。
百無一用是書生,做官的不比青樓賣笑的更自在,捧高踩低、阿諛奉承、笑臉挨打,樁樁件件都是學問。海良宜都沒叫姚溫玉下來,姚溫玉是什麼脾性,已經可以窺得些許。誰舍得把神仙摁在泥潭裡?叫他仍舊逍遙快活就好了。
蕭馳野卻想得不同,但他不著急講出來,隻說:“我與他僅僅算是泛泛之交,他朋友遍及天下,真能同他坐談的卻沒幾個,他那客氣疏遠的寒暄,與你同出一轍。你們打個照面就行,也算相互留個印象,來日如有需要,也能談點交情。”
沈澤川聽他這樣說,便不再推辭。蕭馳野不會平白無故地引薦一個人,沈澤川留了心,準備回頭讓喬天涯騰一騰時間,先把人見了。
蕭馳野一進門就同沈澤川講話,這會兒熱得很,路上跑馬的汗還沒消。沈澤川看他鬢邊還湿著,便說:“先去沐浴換衣吧,出來正好用晚膳,雜事稍後再談。”
“賢惠,”蕭馳野抬腿抵開椅子,猛地彎下腰,把沈澤川又扛上肩頭,“嘴上體貼隻算一半,一道洗了,省時省力還省水。”
沈澤川垂手想把碰歪的筆擺正,蕭馳野已經邁步走了。後邊熱水備得快,簾子一拽就是將近兩個時辰,中途柴火沒敢歇。晨陽最知趣,見蕭馳野要沐浴,便吩咐廚房熱菜先備料,不急著下鍋。
沈澤川明白了一件事,就是餓誰也不能餓蕭馳野,他半點都不會忍,欠了多少日子,全要擱在裡邊,把著人討要。他精力充沛,沈澤川的那點本事根本比不上他的勤奮好學。
“我都知道了,”蕭馳野伸手搓了沈澤川的右耳垂,“奚鴻軒的事情不急今晚談,你最近叫葛青青四處打探,在找紀綱師父嗎?禁軍那頭把著門,有出入異象我叫人通報你。”
沈澤川被搓得泛紅,後撐著蕭馳野的手臂,閉眸緩氣,白皙的頸露在他跟前,整個胸膛都在起伏。
“今晚除了這個,”蕭馳野給他扣上耳墜,“二公子什麼都不談。”
沈澤川前傾,浪潮一層層地累積,在這飽腹的滋味裡又嘗著猶如拋高的快感,讓他意識混亂,低聲含糊地說著話,聽得蕭馳野哪兒都麻。
他們之間沒有淺嘗即止,隻有酣暢淋漓。
不遮掩的欲望是對對方的索求,兩個人需要交握時的馳騁,一切煩憂都能被這極度契合的痴纏衝散。在情|潮和愛|欲交織最猛烈的那一刻,他們從來都不講情話,而是不約而同地用吻代替,越是激烈越要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