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錦衣衛指揮使的韓丞是八大家之一韓氏的嫡三子,從前在八大營擔任都指揮佥事。南林獵場時,他恰好休沐,既沒有追隨奚固安,也沒有聽從太後調令,傳聞禁軍敲響他的家門時,他還睡著呢,因此逃過了花黨肅清的秋風。
但沈澤川知道這個人是薛修卓埋下的人。
百官宴前夜,錦衣衛排值。按照計劃,沈澤川必須待在御前,所以他拿到腰牌時並不意外。
韓丞親自把腰牌遞給沈澤川,兩人在錦衣衛籤押房內屋,他說:“萬事妥當,隻欠東風。到時候我也在側,不論如何,千萬不能傷及皇上。”
“自然,”沈澤川掛了腰牌,笑說,“這一次就要仰仗指揮使大人了。”
韓丞心裡忐忑,不好表露,隻能再三說:“此事若是敗露,你我皆是死罪,但若是成了,錦衣衛便能從禁軍手裡分一勺羹,從此吃香喝辣,好日子就來了。”
“大人放心,”沈澤川神色正經,“我們兄弟齊心,必不會出岔子。”
韓丞見他篤定,才稍松口氣。
外邊雪越漸大了,直到天明也沒有停下。
* * *
百官宴前有祭祀大禮,禁軍一早就嚴陣以待。蕭馳野今日朝服整齊,邁入宮門時與韓丞打了個照面,正寒暄著,就看見了沈澤川。
“左衛是御前防守,”蕭馳野狀若不識,看著沈澤川問韓丞,“怎麼安排了百戶以下的錦衣衛來做?”
“錦衣衛如今重整,許多職位空缺無人。”韓丞說著回頭,“今日挑選的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他們多是苦於升遷年還沒有到,所以看著都是低階小職。”
蕭馳野見了沈澤川,便起了戒備之心,但他即便能壓錦衣衛一頭,也沒有能夠直令對方換人的權力。因為錦衣衛不論怎麼被打壓,它與東廠都直接聽命於皇帝,隻要李建恆沒開口,其餘人指手畫腳就是僭越。
沈澤川如同知道他的想法,與他對視一眼,眼神裡說不清的含義。
前頭的馴象所已經驅象而出,李建恆馬上就要出殿,蕭馳野不能久留,便邁步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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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恆頭一次手執祭祀大劍,重得他險些抬不起來,還沒有跨出殿門,已經覺得戴著冠冕的脖子酸痛。這一身冕服使得他肩戴日月,背負星辰,終於從嬉笑玩鬧的常態裡露出一股清明威武的氣度。
李建恆掌心冒汗,他又扶了扶大劍,才邁出門去。
朝象披戴紅絨金鞍,分立兩側。百官整齊叩首,山呼萬歲。李建恆站在階上,從拓開的視野裡看見東方雲霾,天地裹雪蒼茫,他站得很高,好似高去了雲端。耳畔的“吾皇萬歲”震耳欲聾,李建恆的心迅速跳動起來,他面上逐漸浮上驚喜,目光從海良宜、蕭既明依次下移,看著世間萬物皆跪,唯他獨尊!
做皇帝便是這個滋味。
李建恆忍不住握緊了大劍,覺得自己在跪拜中獲得了敢與天爭的力氣。這與他久坐朝堂的感覺截然不同,這是獵場上第一次受人跪拜時的激動。
李建恆前行,沿著長階,走向祭祀臺。他走得很慢,無比享受著這一路的尊榮。
萬人之中,唯有沈澤川緩緩抬起了頭。他越過李建恆的身影,在飛雪裡,借著高階,也看見了昏暗陰鬱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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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宴時光祿寺開始傳膳,御酒房跟著馬不停蹄地上酒。李建恆愛吃糖,甜食房便做了好些絲窩虎眼糖。
李建恆坐在龍椅上,下來是太後與花香漪,然後是才封了嫔的慕如。沈澤川與韓丞立於階下,對側是禁軍,尚食局的太監跪在沈澤川右後方,李建恆桌上的每一道菜,尚食局的太監都要先嘗。
李建恆今夜興致很高,頻頻勸酒,有些醉意上頭。他坐在上邊,說:“朕登基以來,幸得賢能輔佐,有諸如海閣老這樣的明鏡在側,一日都不敢忘記自鑑反省。”
他一喝高,便有些口無遮攔。
“朕很是感謝海閣老,願把海閣老奉為朝中亞父。這般的殊榮,過去歷任閣老從未有過,如今就要閣老……”
亞父!
這話怎麼能講?這話說得海良宜都變了神色。他已經驚愕起身,欲要下跪阻攔,李建恆正好打了個酒嗝,還在揮手。
“閣老不必惶恐,該的……”
“哀家以為此事不妥。”太後看向海良宜,頓了片刻,似是看破海良宜這一刻的震驚,她側身對李建恆柔聲說,“海閣老為天下文人敬仰的魁首,為人好似崖岸高峻,入仕以來兩袖清風,果敢直言。這樣的股肱之臣,若是皇上以亞父相稱,雖然彰顯恩寵,卻失了閣老痛砭時弊的為公之心。”
李建恆見太後溫和,便笑說:“過去項王重義,敬範增為亞父。今朕也感念閣老輔佐之情,叫他一聲亞父,既有親近的意思,也能借稱自省嘛!閣老,閣老,你說好不好?”
海良宜已經磕頭,說:“此事萬萬不可!”
李建恆猶如冷水潑面,那滿腔熱情被這一聲嚴厲的“不可”變作了不快。他面色幾變,最終勉強笑道:“朕與閣老親近,一個稱呼罷了,有什麼打緊的。”
海良宜說:“皇上貴為九五之尊,與偏於一隅的霸王截然不同。老臣出身河州山嶺,實乃粗鄙小人,如何能與神賢光誠皇帝共使‘父’字!”
李建恆初衷是想要博海良宜歡心,也想要博天下文人的歡心,借此證實自己不是個不敬才學的草包。可他就看了那點書,哪知道一個稱呼能激起海良宜這般抗拒。此刻騎虎難下,酒都醒了幾分。
李建恆今夜拉不下臉,便想打個馬虎眼,將這事翻過,於是說:“閣老不情願,那便罷了……”
“老臣以為,”海良宜說,“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今夜皇上開此先河,來日必有人意圖效仿,到時候勾結同黨,形成朝中掣肘,就會危害江山社稷。花黨一案落定塵埃不過一月,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皇上今夜飲酒酣醉,實為不妥!”
李建恆握緊手裡的酒杯,環顧下方,見群臣垂首不敢直視他,方才平緩些怒氣。他不能對海良宜發火,但是今日他也不想認錯,他在這龍椅上坐立不安,已經嘗過眾生臣服的甘美,如何能心甘情願地叫人指責?
他是皇帝啊。
李建恆眼睛都熬紅了,飲了最後一口酒,說:“……此事作罷,扶閣老歸座吧。”
海良宜也知道今夜不是進諫的時候,但他秉性難改,心直口快:“老臣還有話要說。”
李建恆唇線緊繃,他沒吭聲。
席間鴉雀無聲,海良宜沒得到回應,便跪身不動。這一下陷入僵局,沒人再碰筷子,連笙樂都停了。
忽聽“啪”的一聲。
蕭馳野在自己的位置上擱了筷,放聲而笑,說:“我見皇上與閣老如此,心裡好痛快。所謂的君聖臣賢,不外乎如此。都俞籲咈,古有所道。大周有這般的聖賢之君,又有這般的正直忠臣,盛世天下指日可待。”
“皇上廣開言路,善納直諫,是群臣之福。”薛修卓舉杯,“今夜元春,何不敬此聖景一杯。”
群臣抬杯,齊聲恭賀。
李建恆在恭賀聲裡緩和了些許,他見海良宜還跪著,不禁嘆道:“閣老請起吧。”
一場危機化於無形,太後看了蕭馳野須臾,說:“都道成家立業乃是男兒平生願,策安如今可有定親的人選?”
沈澤川目光一晃,也看向蕭馳野。
蕭馳野肆無忌憚地笑了笑,說:“回太後,憑我如今這個模樣,哪有阒都千金願意下嫁呢?況且成家立業皆非我的志向。”
太後說:“總督過謙,如今阒都之內,能稱新貴者寥寥無幾。憑著總督的模樣,過那東街橋,也有紅袖招。世子,再不催促,可就誤了時候了。”
蕭既明也笑,說:“家中老父覺得他性情沒定,也怕耽誤了誰家的姑娘。”
太後再次側頭,對李建恆笑道:“哀家見他們個個都不著急,離北王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娶妻三四年了。”
李建恆還沒有從適才的事情裡緩過神,此刻有點興致缺缺,不敢不接太後的話,看了蕭馳野一眼,說:“母後不知,策安性子急,一般的阒都貴女還真招架不住。”
“話也不能這般講,平白耽擱了他的姻緣。”太後說,“倒也不必執著於阒都貴女,哀家見赫廉侯的女兒,照月郡主倒與策安年紀相仿,很是般配。”
赫廉侯是遄城侯,八大家之一的費家人,太後這一指還真指得門當戶對。
赫廉侯費坤連忙敬酒,真看向了蕭既明這邊。
蕭馳野以為太後會在宴席上談及花香漪的婚事,卻不想這一次是衝著他來的。他不能直接駁回去,更不能稀裡糊塗地就娶了。
李建恆也措手不及,蒙了片刻,看向蕭馳野,說:“朕……照月郡主……”他靈機一動,“國喪未過,此時指婚怕不合適。”
“指婚是一碼事,成婚是一碼事。哀家看近來也沒有好日子,大可先指了婚,等到夏時尋個吉日再成婚。”太後慈愛地說,“照月與香漪又是閨中密友,一時出嫁也算圓滿。”
她閉口不提花香漪要嫁誰,隻把照月郡主推給蕭馳野,是擺明了把蕭馳野的婚事當作國事,把花香漪的婚事當作私事。
戚竹音面色凝重,竟然沒有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