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才知道,那座山叫大伊山,我們那有句話叫「大伊山山連山」,意思就是,翻過這座山就是下座山,下座山背後又是另外的山。
崇山峻嶺後也並不是終點,而是更多的山和河流。
而我,年僅十歲的我,連家門口到村頭的距離都需要走半小時。
怎麼可能跨越那兩千公裡,去到爸爸媽媽的身邊呢?
那天的我是怎麼樣失魂落魄的回家,我已不再想提起。
但奶奶生平第一次動手打我,那藤條抽在我身上時,她滾燙的淚水也滴在我身上。
打了兩下她就把我擁在懷裡,又氣又心疼。
「我的乖乖,你要嚇死我啊。」
她把飯端到床頭,一口一口的喂到我嘴裡。
她跟我訴說爸媽在外地的不容易,說多個孩子過去多了很多開銷,他們暫時還負擔不起。
說總有一天等他們在城市站穩了腳跟,一定會回來接我的。
這次我沒有像往常一樣表現的向往和興奮。
我後知後覺的明白了,這就是一張空頭支票。
一張把我乖乖的、死心塌地的困在農村的空頭支票。
我不再相信了。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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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我媽媽再次懷孕了。
這次我不再幻想能去爸爸媽媽身邊了,奶奶卻告訴我,暑假可以跟她一起去京市。
因為她要去照顧媽媽和新生兒,把我留在農村她不放心,原話是:「你爺爺做飯太難吃了。」
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車,車票是爸爸媽媽提前買好的。
我原以為我會激動、會雀躍、會坐立難安。
然而都沒有,我隻是靜靜地坐在火車上,看車窗外風景不停地變化,一言不發。
等車到了京市,爸爸開著車來接我們,奶奶看起來很高興,對著那小車摸了又摸。
她悄悄地同我說:「你爸爸厲害吧?這是咱家自己的小汽車。」
2003 年,其實我們村裡已經陸陸續續買了車,在我眼裡它已經不怎麼稀奇了。
隻是我有點奇怪,原來多養一個孩子都養不起的家庭,也是能買小汽車的嗎?
又或者說,他們居然也是能再生一個孩子的嗎?
爸爸正滔滔不絕地跟奶奶說話,跟他講述生活和工作的艱辛間或帶著對未來生活的希冀,我隻默默地聽著,如同以前在家一樣。
十、
等到了爸爸媽媽住的地方我才知道,他們買了新房子。
這是一間三居室,爸爸媽媽一間房,妹妹一間房,還有一個預留給弟弟的空房間。
原來沒有出生的孩子也是被選擇的對象,而我,從來沒有出現在他們的選項裡。
客廳裡掛著張照片,穿著西裝的爸爸、懷孕的媽媽,站在中間被牽著手的妹妹,站在一個我不認識的漂亮公園裡,每個人都笑得很開心。
每一個人都讓我感覺好陌生。
主臥房間的擺臺上還有張小照片,是爸爸抱著妹妹的,這次的背景是在一個遊樂場。
他們的背後是一個摩天輪,我曾經在書裡和電視裡都看到過,聽說它晚上會亮著燈,等到最高處的時候可以許願。
妹妹的房間全部都是粉色的,粉色的床單、粉色的窗簾、還有粉色的書櫥。
我站在門口往裡看去,像是一個偷窺公主幸福生活的惡毒姐姐,帶著莫名其妙的敵意。
望著門口那三雙整整齊齊的拖鞋,再看看自己腳下的一次性鞋套。
我心裡清楚的明白,這個偌大的房間,是不會有屬於我的位置了。
十一、
媽媽生下弟弟後,過完暑假的我又回到了農村。
隻有我一個人回來了,因為奶奶要留下照顧弟弟。
我在農村繼續念初中,也迎來了我的叛逆期。
我開始頻繁地逃課、掛科,每天埋著頭畫畫,把所有的情緒宣泄在一張張畫紙上。
一開始也沒人在意,畢竟初中讀完了就可以去打工了,隻要混夠年齡就可以了。
這次站出來的人是奶奶,她說如果不把我接去京市讀書,她就回農村帶我。
媽媽最終妥協了,因為她還要上班,家裡暫時離不開奶奶。
這次是我一個人上車,一個人到達京市,一個人輾轉公交和地鐵到達父母家門口。
奶奶接過我的書包時,摸了摸我的頭,說我長高了。
爸媽準備了一場批鬥會等著我,還沒開始便被弟弟打斷了,他的手被玩具上的塑料割傷了。
這件事迅速地轉移了爸爸媽媽的注意力,他們一個抱一個哄,心肝寶貝的叫個不停。
我突然覺得,這個家裡,我不是變化最大的那個人。
我爸媽才是。
十一、
他們似乎在生了妹妹後,才開始學習如何做一對合格的父母。
等到了弟弟出生後,他們的責任心和愛子之心被激發到了極致。
他們頓悟之後的所有時間和精力都放在了弟弟妹妹身上。
而我,還是那個長在農村,得不到父母關注的小草。
但我並不甘心。
來到父母身邊後,我不再叛逆,我拼命的表現自己。
我擅長文科,我開始在校報上、雜志上發表文章。
甚至有一次我在作文比賽上拿了獎,需要繳納一百塊錢就可以把文章發表在作文書上。
另外會送你三本作文書作為留念。
我興奮極了把這件事情告訴媽媽,她為難地說這個家裡爸爸管錢,她做不了主。
我於是找到爸爸,爸爸說人家寫文章都是給稿費的,你這個還要交錢,能是什麼好作文選,不發表也罷。
可我當天晚上就看到媽媽為了一個贈送的小汽車給弟弟買了一個全家桶。
爸爸回來又給妹妹買了新的 64 色水彩筆。
而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老師把這個刊登作文選的機會讓給了第二名。
我還是不停地寫,我告訴自己,隻要我夠努力,有一天我會發表出給我稿費的文章。
我開始拿獎狀、拿獎杯,我奶奶興奮地收拾出一塊小小的地方讓我裝放這些東西。
不需要很久,那個地方就開始落灰,因為沒有人在那駐足,沒人在意我到底是否優秀。
後來,我拿了人生中第一筆稿費,七十塊錢。
我用了五塊錢買了人生中第一本日記本。
我在日記裡寫滿了老師對我的表揚,我對家庭生活的向往,對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的感恩之情、對弟弟妹妹的愛護之意。
我假裝把它遺落在客廳的角落,期待父母能撿起來看到,期待有人能給我回應。
可是沒有,沒有一個人試圖翻開它。
沒有一個人對署名張小草的日記本感興趣。
沒人對我感到好奇,也沒人窺探我的隱私,我心裡明白,這不是尊重,這是一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冷漠。
那本日記最終就像我的獎狀和獎杯一樣落了灰,成為這房子裡無人問津的垃圾。
直到有一天弟弟翻到了它,把裡面漂亮的內頁撕下來,折成了一個又一個紙飛機。
紙飛機往上飛又落下的那一瞬間,沉沒的不止它還有我那顆一直在期待愛的心。
十二、
我不僅會寫作,也會畫畫。
班裡的同學戲稱我是小才女。
就連老師也誇我,在文科和藝術方面都很有天賦。
她不止一次地曾經試圖和我父母溝通我之後的升學問題。
她說我將來可以走美術特招生或者我的文字功底也可以學個編導。
如果想要學美術的話,現在就可以找老師專業培訓了,千萬不要浪費孩子的天賦。
我媽媽說她不懂這些,希望老師跟我爸爸溝通。
等老師打通我爸爸電話時,他隻說了句:
「我們窮人家的小孩不是搞藝術的料」便匆匆掛了電話。
那天我還沒回到家,我的畫冊、獎狀、印著我文章的報紙和雜志被折成了紙飛機一個個從樓上飛了下來。
有一張被風吹散了鋪到了我臉上,蒙上的那片刻我難以呼吸,我沒有馬上拿開它。
我在感受它給我帶來的窒息感,我甚至覺得它還沒有家庭給我的窒息感來的更重。
我邁不開回家的腳了。
是奶奶邁著蹣跚的步伐走向我,拉住我的手,絮叨著她給我留了晚飯。
回家後,爸爸媽媽正在和隔壁的阿姨分享今天我弟弟在幼兒園得到的一個小貼畫。
「我們小松就是聰明的,老師可喜歡他了。」
「兩個小貼畫就能換一個小玩具,他說一定要好好表現,是個有志氣的好小孩。」
可我是第一名啊。
全班、全年級、全區甚至是全市的第一名,我都拿過啊。
可見優秀也不是被愛的前提。
我這十幾年都在探索的課題,至今我也沒有找到答案。
但好在,我不再困頓地想在家庭裡找到自己的位置了,我明白了愛不由人的道理。
十三、
等我初中畢業的時候,妹妹在上小學,弟弟也可以上幼兒園了。
我的奶奶也失去了利用價值,一個背包又被打發回了農村。
而我,也作為她的隨身物品,一起回到了農村考高中。
此時我的數學已經很糟糕了,但由於我的文科非常能打,所以還是順利考上了高中。
我的高中班主任李老師,是我人生中對我影響非常大的老師。
是她發現我驚人的繪畫天賦和語言天賦。
她把我介紹給她在校外開美術輔導班的她的學生,說隻要用心輔導我,我會成為他們畫室的招牌。
也許是迫於師命難違,又或者是他真的覺得我有天賦,總之餘老師成為我在畫畫上的啟蒙老師,整整三年,沒有收我一毛錢。
她又送了我一臺當時非常時髦的 MP3,裡面錄滿了英語聽力和英語新聞。
她說我在語言上很有天賦,不限於寫文章,也不限於中文,英語將來也會很重要,不要隻會寫。
聽說讀寫,差一個,都學不好英語。
在李老師的幫助和鼓勵下,我成為一名美術特長生。
我用自己的稿費支付日常美術耗材和考級的花費,度過了我人生中最充實也最有奔頭的三年。
整整三年,我隻接到過父母一個電話,那還是我奶奶不在家,他們打過來我接到了。
一共隻說了一句話:「奶奶回來讓她打給你們。」
在高考前夕,李老師問我有沒有理想的學校,我望著剛剛好及格的數學一模考試成績。
有點忐忑地問:「央美有戲嗎?」
「你語文和英語正常發揮的話,沒什麼問題的。」
我像是吃了顆定心丸,繼續兢兢業業地準備文化課,畢竟校考成績已經公布了,我不再需要擔心這塊了。
餘老師把我當成了一塊寶貝疙瘩,見天的給我加餐。
「指著你給我考央美呢,我這塊金字招牌就看你的了。」
而我,也終於不負眾望的在高考後拿到了中央美術學院的通知書。
通知書是寄到學校的,當時我正在畫室打工,餘老師讓我給畫室的小朋友指導基本功,掙點之後的生活費和學費。
李老師抱著那通知書就衝到學校,一把把我攬在懷裡,激動的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
「恭喜你小草,你終於從泥土裡發芽了,你要感謝這三年來不肯停歇的自己。」
十四、
正是盛夏,我拿著通知書是哼著歌回家的,連腳下這片平時覺得燙腳的土路都覺得和藹可親起來。
那天並不是過節,離過年也很遠,但我爸媽卻回來了。
他們坐在堂屋裡,正跟奶奶面紅耳赤地爭論著什麼,等我跨進去時,卻又不再說話了。
我進我房間把通知書放好又走出來時,我爸才開口說有事情跟我商量。
這是我這麼多年第一次平視我的父親,我能看到他額頭的皺紋和頭頂些許的白發。
「你現在在學校成績怎麼樣?明年高考能考上嗎?」
我被問得一愣,而後又釋然一笑,這兩個人連我已經參加完高考了都不知道。
沒有什麼比這種漠視更讓人傷心的了,可我發現,我好像已經不覺得痛苦了,隻是想笑。
奶奶剛想說什麼,我就問道:
「考上怎麼樣?考上又怎麼樣?」
「我是想說你那個數學實在是不怎麼樣,與其明年等著落榜,不如今年就跟著我們回京市打工。」
我奶奶從椅子上蹦起來,小老太太火氣還挺大。
「小草不用你們管,上學的學費我都預備著的。你們過好你們自己的就行。」
我爸對著我奶奶就是一鞠躬:「正準備跟您說這個呢,小松馬上九月份要上小學了,我們因為沒戶口,他隻能跟小月一樣上私立,兩個小孩一起實在有點吃不消了,您能贊助點嗎?」
我冷笑了一聲:「那就送回來上啊,我不就是這樣的?」
我媽脫口而出:「那怎麼行?」
場面一下子凝固住了,一時間沒人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