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又說:“依照哀家來看,這沈氏第八子一心悔改,與那沈衛截然不同,是個可以用的孩子。”
鹹德帝說:“他身子不好,怕也擔不了什麼差職,還是待在寺中靜養吧。”
太後卻緩緩放下手,說:“皇上說得在理。可人已經出來了,再這麼無緣無故地打發回去,難免惹人猜疑此案。那豈不是與皇上所求背道而馳?”
鹹德帝便笑了笑,轉頭對沈澤川說:“太後愛重,你日後可要銘記於心,不要赴了你那不忠不孝的父親舊塵。就去錦衣衛吧,十二所輕重不同,自然有你能做的事情。”
沈澤川伏身叩了頭,謝了龍恩。
待人都離開後,鹹德帝伏在床沿,將適才喝下的藥盡數嘔了出來,他蓋在手上的被已被擰得皺巴。屋內燈燭昏暗,鹹德帝面色發青,已然是重病之態。
太後由潘如貴扶著,走在水廊上。花香漪捧著新採的芙蓉,與侍奉的丫鬟們遠遠跟在後面。
“皇上自打上回病後,越發獨斷專橫了。”太後走得緩慢,說,“重病之人,如何還能操勞國事。”
“所謂病來如山倒。”潘如貴說,“皇上也是著急了。”
“當年哀家選了建雲,是看重他溫雅恭順。這些年裡,他雖然一直病著,卻也算是盡心盡力。”太後看了看潘如貴,說,“可誰承想,他這般畏懼蕭家。每每抉擇之時,總想誰也不得罪了去,可世間哪有那般如意的事情。”
“這阒都裡邊的事,到底得聽您的吩咐。”潘如貴說,“等過些日子,魏嫔娘娘得了子,太後便再無須憂愁了。”
太後翻手,輕輕拍了拍潘如貴的手臂,意味深長地說:“魏嫔得子之前,皇上的身體,就還須你時時看顧著了。”
“得了太後的令,”潘如貴說,“奴婢仔細著呢。”
* * *
沈澤川出來,外邊人已經散得差不多了。他和紀綱一前一後地下了階,看見蕭馳野正策馬離開。
“禁軍不是廢了嗎?”沈澤川看著蕭馳野的腰部與腿部,說,“但看他這模樣,分明是沒落下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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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擅騎射。”紀綱眯眼打量了一會兒,“就是沒交過手,不知這小子力道如何。若是他五年前就已經能拉開蒼天大弓,而今隻怕力氣更甚。川兒,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輕易與他交手。”
沈澤川不答,卻不防那已經快要轉過街角的人忽然勒馬掉頭,直直地對著他打馬而來。
沈澤川隻看著蕭馳野,不躲也不讓。蕭馳野馬到跟前,猛地擦過他。沈澤川的袖袍被風鼓動起來,片刻後又垂了下去。
“這案子與你什麼幹系。”蕭馳野的馬繞著沈澤川轉了一轉。
“與我沒幹系。”沈澤川又對他笑,“卻是與二公子幹系大了。”
“潘如貴失了狗,我栽了頭。今日誰都沒得的好處,偏偏叫你給撿著了。”蕭馳野從馬背上俯身來看他,“怎麼命硬的人,運氣也這般好?”
“這是沾了二公子的貴氣。”沈澤川也看著他,謙遜地說,“若不是二公子出手,我哪能出來呢?”
蕭馳野目光裡滲著涼意,他說:“你消息靈通啊。”
“一點小把戲。”沈澤川說道。
蕭馳野看著天色,海東青抓了隻雀回來,正盤在上空求賞。
“出來了也無妨。”蕭馳野打了哨,海東青立即落在瓦上,蹬著雀,撕了個稀巴爛。他再看向沈澤川,“阒都這麼大,總要找著樂子玩。”
“貴人就是貴人,”沈澤川說,“樂子找的也與別人不同,吃喝|嫖|賭一概不在眼中,非得與人玩。不過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隻有我陪二公子,那多無趣。”
“我看著你,”蕭馳野捏著馬鞭,扯了嘴角,“就覺得很有樂趣,還要別人摻和什麼。”
沈澤川說:“這怎麼受得起?我為二公子找了許多朋友呢。”
“操心我不如操心你自己。”蕭馳野收回目光,“錦衣衛是個好前程,紀雷那般愛重你,想必會恭候你的大駕光臨。”
沈澤川輕笑出聲,他看著蕭馳野,眼裡都浸著笑,溫聲說:“你我皆是池魚籠鳥。我有個好前程,你不也處在安樂鄉?我了無牽掛,孑然自在。二公子,你也行麼?”
兩側燈籠高懸,襯得沈澤川愈發美如冠玉。海東青啖完血肉,落回蕭馳野的肩頭。
“既然是池魚籠鳥,”蕭馳野掸了海東青羽間的灰,“還裝什麼自在呢。”
* * *
晚上沈澤川歸了寺,服完藥,與齊太傅隔著小幾對坐在院裡。
紀綱在昭罪寺裡搭了個小院子,依著齊太傅的要求,栽種了些許竹子,闢了個菜圃。夏夜坐在外邊,很是舒爽。
“皇上不欲深究。”沈澤川說,“為了保著楚王,才允了我出去。先生料事如神。”
“神不神,且先不能下定論。”齊太傅磕著棋子,咂了咂嘴,說,“上回說,年初起皇上便病得起不了身。他如今正值壯年,又有太醫院的照料,反倒比在潛邸時更加羸弱,潘如貴可謂是功不可沒。”
紀綱蹲門口磨著石頭,說:“怒有八分是衝著他們去的,連紀雷也一道罰了,顯然是恨久了。”
“人若是自感時日不多,膽子也會大些。”齊太傅說,“他做了這樣的皇帝,一輩子都在委曲求全。”
“太後不喜楚王,如今卻隻有楚王能登皇位。今日紀雷對楚王連咬幾口,若是得了潘如貴的授意,”沈澤川口中藥苦意不散,他擰眉說,“我便信了,潘如貴既然有置楚王於死地的心,必定是已經沒了後顧之憂。宮中還有別的皇嗣,遠比楚王更易操控。”
“先帝自律,”紀綱吹了吹灰,說,“不能吧。再者若真的還有個皇嗣,這些年怎麼能藏得住?”
“隻要流著李氏的血,就是皇嗣。”齊太傅叩了棋子,說,“先帝是沒有,可如今的這位,就不能再生一個嗎?一旦後宮誕下皇嗣,這位氣絕,太後便能帶著個襁褓嬰兒上朝聽政,連珠簾也不必掛了。花思謙到時再封個託孤大臣,那大周就真的要姓花了。”
“可是蕭馳野與楚王交情不淺,楚王登基於蕭家而言是百利而無一害。”沈澤川摩挲著棋子,“離北不會坐視不管。隻要楚王還活著,蕭既明連同邊郡陸廣白就能兵逼阒都。八大營怎麼打得起這一仗?”
齊太傅用肘壓著小幾,摳了摳亂糟糟的頭,說:“蘭舟,糊塗!太後想不到麼,那他們五年前要蕭馳野幹什麼?有蕭馳野在手,蕭既明豈敢輕舉妄動。阒都八大營對上離北鐵騎打不贏,那啟東守備軍呢?戚家沒道理摻和這一場吧,為著‘忠君’二字,戚竹音也要出兵攔住蕭既明。”
紀綱見沈澤川沉思不語,便說:“當今聖上不是還沒死嗎,愁什麼!緊要的是明日,明日川兒便要去錦衣衛,正到了紀雷手底下,我擔心著呢。”
“所以我才說不是我料事如神!”齊太傅急躁地說,“皇上把蘭舟放到了錦衣衛,他這是達了自個兒的目的,又順了太後的意思。可他真不記得蘭舟在詔獄時是誰審的麼?狹路相逢,你說他什麼打算。我還有話問你,紀綱!今日你找到小福子時,他真的還有氣嗎?”
紀綱把石子在指腹擦了擦灰,靜了少頃,說:“不好說,時間太緊,來不及察看。”
“是了。”齊太傅看向沈澤川,“你好好想一想,若小福子在我們下手前就是死的——那到底是誰動的手?”
第15章 黃雀
翌日沈澤川該去錦衣衛領差職,正逢奚固安的胞弟奚鴻軒做東開席,請了近來阒都之中的才子新秀,在朝東樓裡雅談。
奚鴻軒身形肥胖,坐下時須得有人候在側旁打扇。他捏著竹扇,說:“今年是在下走運,雖然沒請著延清,卻請著了元琢!”
薛修卓有官職在身,今日沒來。奚鴻軒說的“元琢”,則是當今海閣老海良宜的愛徒姚溫玉。這三人能如此親昵相稱,除了是同出阒都八大家,更是自小的情誼。
正說著,見那珠簾一挑,走進個如玉溫粹的雅士,身著鴉青斜領大袖袍,腰墜招文袋。他聞聲隻笑,在座儒生皆起身相迎,一時間寒暄聲起。
姚溫玉一一拜過,請大伙落座,才坐下,說:“年年都見,我哪值得‘難得’兩個字。”
他這般謙遜,可在座無人膽敢小覷。因為姚溫玉早年便是阒都神童,八歲作詞,十二頌賦,是姚家老太爺擱在掌心裡的“玉”。為著不讓他天才漸逝,專門投入了海良宜的門下。海良宜為人刻板嚴肅,至今隻有這麼一個學生,也是異常珍視。
大家闲話之後,談起近來局勢。
奚鴻軒揮手示意左右停下扇風,說:“阒都麼,近來確實有樁奇事。不知諸位兄臺可還記得五年前畏罪自焚的中博建興王沈衛?”
“畏縮不戰,通敵小人!”列座一人直身,說,“按律當斬,誅他九族也不為過。可嘆皇上宅心仁厚,非得留下那沈氏餘孽。今晨聽聞他竟然出來了。沈衛罪已確鑿,他身為兵敗罪臣之子,怎麼能出任差事?這叫天下賢才如何信服!”
“是啊。”奚鴻軒說,“這怎麼能行?從來沒有這個說法嘛。”
“多半是太後要保人。”有人又說,“早就聽聞,這個餘孽與花家有些淵源。可私情怎麼能比得過國法?這不是亂了律法嗎!”
奚鴻軒長籲短嘆,憂心忡忡:“隻怕此事開了先河,讓往後的罪臣子嗣皆有機可乘了。”
儒生們頓時群情激奮,為著沈衛那等罪行,也不能容沈澤川出來。
“元琢怎麼看?”
姚溫玉喝茶,平和地說:“我久不在阒都,不知詳情,怎好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