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良宜說:“說來也是。這麼大個人掉進了池中,錦衣衛來來往往巡查,竟絲毫沒察覺。若是今日西苑之中混入什麼刺客,錦衣衛怕是也沒察覺!”
紀雷豈敢再攪渾水,慌不迭地叩了幾個頭,說:“皇上!錦衣衛也是無可奈何。今日與八大營交替巡查,換防總歸要細排人手,不敢疏忽半分!”
那頭八大營的執印都指揮使奚固安也跪了下來,說:“規矩就是如此,八大營也不敢怠慢。交替巡查間隔固定,被有心人記了去,趁機殺了小福子也是有可能的。這其中便是內宦私仇,該交於人細查這小福子到底與多少個人有過仇怨。”
“查。”鹹德帝冷笑,陡然將茶盞扔在奚固安身上,怒不可遏,“人在你們眼皮子底下死了,不想著自省,隻想著推脫卸責!朕竟把安危、危交於你們……你們這……”
鹹德帝喉間沙啞,掩唇再次咳起來。他像是怒火攻心,竟撐著桌子,後仰了下去。
“皇上!”
周圍宮眷尖聲驚呼,席間全亂了。
“快傳太醫!”太後扶著人斥道。
* * *
李建恆再見著蕭馳野,跟見著親娘似的,說:“親兄弟!剛可嚇著我了!”
蕭馳野說:“跪了太久,餓得慌,拿點心來用。”
李建恆揮手讓人趕緊去,和蕭馳野站在西苑長廊下邊,看那殿堂裡燈火通明。
“皇上要是醒了,還得要傳你。”李建恆說,“這人怎麼就死了呢?我真是倒了霉!”
蕭馳野就著涼茶吃著點心。
這事不好說。
小福子一向得潘如貴的寵,若是有人蓄意要小福子的命,怎麼能這麼巧地撞著李建恆的毆打。若不是蓄意要小福子的命,是臨時起意殺了他,可殺了他遠沒有給他解開繩索獲利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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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潘如貴與紀雷反應太過迅速,人既然已經死了,就索性用到底。要是能栽給楚王,就是一石二鳥。
“皇上近來還傳人侍寢嗎?”蕭馳野不經意地問。
“傳啊。”李建恆答道,“最近最受寵的就是魏家女,太後也喜歡。”
蕭馳野若有所思。
此刻天色已暗,卻無人敢走,全都立在廊下三五成群,等著鹹德帝醒。
奚固安中途出了苑,回來時得了太後的命令,直接進了屋內候著。又過了半個時辰,蕭馳野忽然看見八大營近衛從偏門領進個布衣幹淨的雜役。
“那是什麼人?”蕭馳野問道。
李建恆探頭,說:“雜役啊,西苑雜役不多得很。但他們領個雜役來幹什麼?”
蕭馳野借著燈籠昏光,眼尖地瞧見這雜役面容醜陋,有燒傷之痕。他不知為何,心口突突地跳起來,一種不妙的揣測縈繞不散。
“西苑的雜役。”蕭馳野說,“西苑是接駕貴地,侍奉之人皆要求面目清秀,哪來的這樣的人。”
又過了半晌,見潘如貴跨出門,高聲說:“傳沈氏第八子,速來觐見!”
群臣頓時鼎沸,議論聲倍起。
沈衛叛國罪責沒有蓋棺論定,可是沈衛之名已然傳遍大江南北。中博之創至今未愈,兵敗之責至今尚在。沈氏餘孽苟得一命已引得邊陲不滿,如今怎麼還要容他出來?
“怎麼回事?”李建恆六神無主地說,“難道是又查出了什麼?策安,他與你有仇,你們見面便是分外眼紅。為著蕭家的臉面,也不該讓他出來啊!”
蕭馳野不說話,隻把目光移向門口,緊緊地盯著。
不到半炷香的時間,近衛打頭跨入,後邊不遠不近地跟著個人。
時隔五年,此人發已長垂,用粗木簪束了,並不戴冠。陳舊的寬衫遮擋住手腕,延伸出來的是如同白瓷般的色澤。燈籠遮擋住了蕭馳野的目光,待這人走出來,李建恆手裡的茶盞先滾掉了。
李建恆魂不守舍地念著:“你可沒跟我說過,他長這個模樣……”
蕭馳野拇指微扣。
沈澤川從廊前過,兩人交錯的瞬間,蕭馳野冷漠地看著這人,在那電光火石中,對上了一雙記憶尤深的眼。
這眼生得狹長,眼尾上挑,勾出薄淡的弧度。內含神光,在燈籠昏芒裡也如藏遺星。
沈澤川在這匆匆一瞬中,對蕭馳野似勾了笑意。可那樣淡,擦肩而過之後,像是夜裡無跡可尋的風,又薄又冷。
第14章 螳螂
沈澤川隨人入內,跪在了簾帳之外。
鹹德帝半靠著床頭,太後端坐在床邊。潘如貴捧著湯藥,稍稍退後些許,露出沈澤川的身形。
鹹德帝強打起精神,說:“八大營的巡查說見著你的雜役出現在池邊,朕問你,他在那兒幹什麼?”
沈澤川說:“回稟皇上,葛叔是在等大內裡的福公公。”
“他是得了誰的命令?”
沈澤川頓了頓,叩下去,說:“是罪臣的命令。”
鹹德帝咳了幾聲,說:“你被幽禁於昭罪寺,每月自有大內撥發吃穿用物。你怎麼會與小福子有了幹系?”
“皇上垂愛,準罪臣在昭罪寺中面壁思過。皇上不僅施以聖恩,還賜予了飯食。隻是近些日子,罪臣風寒纏身,和著早年的舊疾一起,每日越發難以起身。”沈澤川說到此處,似是傷懷,“大內雖撥了飯食,卻沒有藥物。葛叔在昭罪寺中當值已久,見罪臣可憐,便求了出宮採辦的福公公,為罪臣向大內討了些藥。有了此次,罪臣託葛叔求一求福公公,為罪臣置辦些福油燈。”
“你家中無人。”太後問,“要那祈福用的福油燈做什麼?”
“罪臣自知罪責滔天,在寺中為皇上和太後日夜燈祈,也在為中博茶石一戰中的忠魂烈士們日夜誦經。”沈澤川說得虔誠,又道,“罪臣在寺中種了些菜蔬,託葛叔鬻於早市,換得了幾枚錢。罪臣病已如此,與其拿錢買藥,不如換作福油燈。”
太後長嘆:“你雖有罪,卻也不是罪無可恕。”
鹹德帝疲倦斂眸,說:“小福子如今已死,你可知他素來與誰有過節?”
沈澤川搖頭,低聲說:“罪臣雖鬥膽託了福公公買燈,卻從未與福公公見過面、傳過信。”
“那你呢。”鹹德帝示意紀綱,“你說,他平日裡,有沒有提過什麼?”
紀綱不敢直面皇帝,如同尋常雜役一般又驚又怕地回答:“回皇上的話,福公公平日出宮皆為採辦,行程忙碌,多是打發身邊伺候的人見小人。”
鹹德帝聽到此處,似是自嘲,瞥了眼泥塑木雕般的潘如貴。
紀綱接著說:“隻有一回,小人在轎前迎福公公時,聽著福公公與左右說什麼殿下惱羞成怒,要尋他麻煩。小人當時著急把置辦福油燈的銀錢交給福公公,故而湊近了許多。隻是福公公那日也事務繁忙,便讓小人今日來西苑等著他,這才有了軍爺們見著小人在池邊徘徊一事。”
潘如貴說:“你可聽清楚了,是‘殿下’,不是別的什麼人?”
紀綱連連磕頭,說:“不敢欺瞞皇上,那日集市,見著小人的人有許多,隻要問一問,便知小人沒有說假話。”
鹹德帝久不出聲,屋內藥味甚重。太後用帕掩了掩口鼻,傾身過去,對鹹德帝說:“皇上,小福子之死,到底有沒有預謀,不能隻聽蕭馳野一面之詞。此案就發生在聖駕幾步之外,若真如此人所言,是楚王要小福子的命,那蕭馳野又何必這樣百般搪塞?”
“皇上。”潘如貴也輕聲說,“小福子命不足惜,若楚王因著私怨殺了他,那倒罷了,隻怕事情沒有那麼簡單。皇上出宮的日子少,可小福子出宮的日子多,楚王為何不挑別的日子,非得在今天呢?”
鹹德帝忽然又猛烈地咳嗽起來,他撥開潘如貴的手,自己用帕子擦拭了血跡,誰也不看,說:“建恆乃是朕的親弟弟,他什麼脾性,朕最明白。這案子既然已經如此,就讓紀雷結了。全系小福子狗仗人勢,僭越禮法,惹人怨妒所至。罰阿野在府中禁足半月,罰紀雷和奚固安三月俸祿!潘如貴,你去傳話,說完就讓他們散了吧。”
“這……”潘如貴看向太後。
太後不說話。
鹹德帝便望向太後,言辭懇切:“母後,如今正值多事之秋。秋季將近,邊陲不穩,互市摩擦日漸繁多。離北,啟東,邊郡,都需要安定軍心。此刻追查,若是牽扯眾多,誤傷了邊陲,苦的就是黎明百姓。中博之痛雖已過去,中博之恥卻尚未雪洗。母後,此案不宜久拖,唯恐傷了人心。”
太後面露關切,替鹹德帝掖了被子,說:“皇上病體未愈,卻仍舊操心國事,此乃江山社稷之福。潘如貴,你去吧。”
潘如貴應聲,緩緩退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