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鴻軒體恤地說:“是了,你時常在外遊學,不知阒都之事。”
不知是誰先說:“在座都是飽讀詩書之輩,大伙皆是知廉恥、通律法的人,斷然不能這般坐視不理。”
奚鴻軒說:“那該如何辦呢?”
這人答道:“我們皆是國子監在學,群情奮起,皇上也該三思。不如回去,同大家一道面跪明理堂,求皇上收回成命,嚴懲沈氏餘孽!”
席間附和聲頓起,奚鴻軒合掌誇贊道:“好!諸位不愧是國之棟梁,今日一跪,便是千古流芳!在下慚愧,雖不是國子監在學,卻也願意隨大家一道。”
方才說話的儒生便說:“這怎麼行?鴻軒兄的胞兄乃八大營執印指揮使,若是為著此事收到牽連,便是得不償失了。列位,便由咱們去吧!”
散席時姚溫玉喚掌櫃蒸了些酥軟易入口的肉食,他等待時,聽著樓下下來的儒生們竊竊私語。
“說什麼‘璞玉元琢’,不也是個縮頭烏龜嗎?瞧他方才,連句話也不敢說,哪裡比得上鴻軒兄仁德!”
姚溫玉往嘴裡送了顆松子,隻做無聲一笑,並不跨出去與人爭辯。待肉包好,他出來時,人已散得差不多了。
奚鴻軒說:“元琢,我送你?”
“不了。”姚溫玉提了提手上的肉,“我去老師府上。”
兩人拜別,奚鴻軒看著姚溫玉的背影,冷笑片刻,說:“走。”
另一頭沈澤川已到錦衣衛庭院。他跨入門檻內,便得了四面八方的注視。那滿院匆忙的錦衣衛路過都要看他一眼。
引路的正是葛青青,他帶著沈澤川往值檔房去,說:“咱們錦衣衛,分四種人。一是民戶選拔,家中有姊妹是宮中灑掃的‘女戶’,兄弟來了錦衣衛,掛著臨時腰牌,雖也免徵役,卻沒俸祿,諸如小吳。二是得了大內公公的推薦,叫‘中官推封’,指揮使大人便是如此。三是軍戶出身,蔭恩世襲,我就是這樣。四是術業有專攻,業域奇才,那都不問出身,是皇上欽點來的,這類人很是厲害,你以後自會遇著他們。[1]”
葛青青說著打簾,招呼道:“你要領差職,上冊檔,就在這兒了。”
沈澤川入內,檔房中的嘈雜聲戛然而止。那衣著不同,腰牌不同的錦衣衛皆轉過了頭,堂中陷入詭異的寂靜。
Advertisement
“沈澤川?”翹腿坐桌後的男人推開面前的冊子,瞧著他,“就是你啊。”
沈澤川見他身著飛魚服。錦衣衛之中,飛魚服是非參將品階以上不能穿的。於是稍行一禮,說:“正是在下。”
這人額前垂發,胡茬未清幹淨,行為舉止頗顯落拓。他摸著下巴,笑道:“果然是舞妓之子,不枉當年沈衛千金一擲為博紅顏一笑。青青,給他牌子。”
他說著把桌上備好的腰牌拋給葛青青。
葛青青接了牌子,遞給沈澤川,說:“蘭舟,這位是咱們錦衣衛鎮撫大人,今日專程來給你遞牌子的。”
“鄙人喬天涯。”喬天涯說著示意沈澤川看牌。
沈澤川翻過腰牌,再看向喬天涯。
喬天涯說:“馴象所是吧?那兒就是你的去處,等會兒青青帶你過去。現在有些規矩,要說給你聽。咱們錦衣衛的腰牌,和八大營的牌子一樣寶貝,輪休不當差的時候,要收妥當,不可外借。大伙雖然各分十二所司的差職,但那都不是本職。咱們的本職是效命皇上,皇上說什麼,我們做什麼。除了十二所司的差事,還要兼‘耳目’的輪檔。若是遇著什麼大事,諸如五年前咱們逮捕你一樣,都需要皇上‘欽提’,得有文書和專門的緝拿腰牌才行。有什麼任務,並不以我為主,也不是以指揮使大人為主,而是要大家‘掣籤’,即抽籤決定。[2]”
沈澤川聽紀綱交代過,此時頷首不語。
“最後一事。”喬天涯站起身,環顧堂內諸人,說,“錦衣衛上下一心,掛了咱們的腰牌,就是咱們的兄弟。過去種種恩怨如煙雲散,沒暗地裡構陷、作弄兄弟的事情。若是做了,一經發現,全部吊牌剔名,踹入詔獄嚴辦。”
周遭目光頓時散開,各個專注在自己的事情上。
喬天涯滿意地回頭,對沈澤川說:“去吧。”
沈澤川拜禮,隨葛青青出了門。
“我還以為會是扇手司這樣的儀鑾所差職。”葛青青看沈澤川,“馴象所……倒也行。”
“我也做了百般猜想。”沈澤川笑著說,“唯獨沒想到是去養大象。”
“馴馬司如今才是個好去處,金鞍駿馬都是替貴胄們養的,有了來往,混個面熟,得薦抬升就容易了。馴象所吧。”葛青青面色古怪,“……稱不上清闲,還有早朝。那批象爺,是真的不大好伺候。不過指揮使去得少,找麻煩也不容易。”
馴象所靠近阒都王城明理官道,可以直通開靈河。天氣炎熱時,要驅趕大象去往河中飲水洗澡。不僅如此,每日早朝,都須領著六隻大象立在御階兩側,如逢佳節大朝、圍獵盛事,還要增加象數。這些大象不僅會如同朝官一樣上朝,還會如同朝官一起下朝。朝官身體抱恙恐難休養,但是大象可以。它們也如錦衣衛一樣,是輪檔上值[3]。
沈澤川連狗都沒養過,如今趕鴨子上架去養大象,也隻能說世事難料。
兩人還在途中,卻聽著後邊有人快步追來。
葛青青回首,說:“什麼事?”
追來的錦衣衛看了看沈澤川,面色凝重,說:“腰牌吊停,他今日不能上差,速回檔房!”
沈澤川說:“宮裡傳了什麼新調令嗎?”
“宮裡尚沒有傳出新調令,但是國子監在學的三千學生絕食跪請,要皇上收回成命,嚴辦沈氏!”
葛青青當即變色,看向沈澤川。
蕭馳野受罰禁足,橫榻上翻看話本,聽著晨陽說楚王到了,也懶得起身。
“禁足呢。”蕭馳野吃著果子,頭都不抬,“你怎麼就這麼大搖大擺地進來了?”
李建恆丟下蕭馳野的總督腰牌,激動地說:“策安!出大事了!”
蕭馳野眼皮一跳。
李建恆說:“三千學生跪請皇上嚴辦沈澤川!已經跪到了天黑,要以絕食逼得皇上收回成命。皇上晚膳時聽得消息,這會兒又氣得躺回榻上了!”
蕭馳野看著那腰牌,說:“扔出去。”
“……八大營不幹驅散學生的事兒,這不,叫我把牌子給你送回來。禁軍若是今晚能把學生驅散了,你那點賬,就一筆勾銷了!”李建恆急得跺腳,說,“別的禁軍幹不了,對付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學生還不簡單?這是好事啊!”
蕭馳野抬書蓋住臉,沉默片刻,咬牙切齒地說:“這可真他媽的是好事。”
國子監學生是來日的朝中備選,又能調動地方儒生的風向,奚固安也知道碰不得,是燙手的山芋。今夜他蕭馳野若真的動了這三千學生,來日筆杆子與唾沫星子先埋了他!
“沈澤川此刻在哪兒?”蕭馳野倏地坐起身,撐著膝問道。
“聽聞一早就去了錦衣衛檔房。”李建恆看他套衣,追著問,“咱們去哪兒?找沈澤川嗎?”
蕭馳野下階,晨陽已經備好了馬,他翻身而上,打馬就走。
作者有話要說:[1]:相關資料參考《錦衣衛職能略論》、《錦衣衛》、《錦衣衛選簿》。實際上詳細的說,錦衣衛選拔分八種,但這裡劇情需要隻介紹了四種。
[2]:錦衣衛做任務確實是“掣籤”,為了防止有人提前泄露相關情報,靠抽籤決定。
[3]:有關大象洗澡,全城圍觀的事情可以詳見《帝京景物略》。
錦衣衛是個神奇的機構,做耳目不僅有速記,還有畫師。他們有畫師、醫師、馴獸師、制銀、鐵匠、火|藥……包括翻譯。他們選拔要求很高,專業上多是頂尖人才。通常情況下要求腿長個高,臂力過人。劉和平《大明王朝1566》裡提過錦衣衛要求“虎臂蜂腰螳螂腿”,“一日能夠疾走一百六十裡以上”。兩丈高的牆攀臂就過,徒手能卡斷人的咽喉,任務不完連日不睡。
第16章 暴雨
晚些起了風,雨跟著掉下來。
蕭馳野冒雨奔馬,到國子監時正聽得高仲雄仰面大呼:“不殺國賊,眾怒難平!”
後邊學生們磕頭,齊聲跟呼:“不殺國賊,眾怒難平!”
塵雨迸濺,打湿了學生們的衣袍與冠發。
蕭馳野勒馬,馬蹄在原地換踏,他看了一會兒,高聲說:“早幹嘛去了?若是當年餘孽入都時諸位這樣跪請,他絕計留不下這條命。”
高仲雄胸口起伏,說:“總督大人,所謂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如今餘孽羽翼未滿,隻要皇上肯收回成命,嚴辦了他,也算是告慰中博忠魂!”
“天子口諭斷然沒有朝令夕改的道理。”蕭馳野說,“你們這般跪,不是請皇上收回成命,而是逼皇上收回成命。諸位皆是天下孝悌忠信之輩,有一百種辦法來請,何至於要用最下策?”
“總督大人。”高仲雄仰頭,“文死諫,武死戰!若要我等眼睜睜地看著皇上受人蒙蔽,昏聩行事,不若今夜就要我們血濺御臺,以死明志!”
蕭馳野說:“動輒以死逼人,古來文臣就這點本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