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竹音抬手,拋給蕭馳野一物。蕭馳野雙臂接住,卻是把含在鞘中,異常沉重的鬼頭刀。
“年前離北替啟東養了批好戰馬,你功不可沒。這東西是我叫帳下最好的工匠鍛的,費了我好些寶貝料。”戚竹音說,“怎麼樣,不虧吧。”
蕭馳野掂量著重量,笑起來。他說:“大帥,往後你就是我親姐姐了!從家裡帶來的刀好是好,可是太輕了,不比這個趁手。”
戚竹音說:“姐姐?等你拔了刀,就該把我叫爺爺了!”
蕭馳野說:“這刀起名了嗎?”
“我倒是想了一個。”戚竹音說,“凡言狼戾者,謂貪而戾也[2]。不正合適你麼?”
陸廣白卻說:“‘狼戾’兩個字太兇了些,他才——”
“兇。”戚竹音抽響馬鞭,座下駿馬當即奔出,她頭也不回地說,“離北的兒郎,就是要他兇!”
那頭大軍已動,但見啟東守備軍的槍浪紅纓緊跟在戚竹音身後,奔湧向東方曠野。陸廣白不便再留,與蕭馳野揮了手,也策馬追了上去。
下一刻又聽鐵騎踏地,仿佛震得腳下微顫。蕭馳野眺望著,見他大哥一馬當先,熟悉的離北鐵騎猶如黑潮一般橫掃雪野,奔騰向北方。
海東青破風而追,在離北鐵騎上空盤旋呼嘯。蕭馳野握刀而立,一直望著離北鐵騎消失在蒼茫大雪中。
* * *
沈澤川有些走神,被齊太傅敲了回來。
“如今眾將歸位,阒都再度陷入一潭死水。”齊太傅披頭散發地伸長脖子,看著沈澤川,“你的時日不多,不能一直心甘情願地做這瓮中之鱉!”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沈澤川抬眸,說,“先生,我真的還有機會出去嗎?”
“福禍相依,幽禁未嘗不是好事。”齊太傅打開葫蘆塞,灌了幾口酒,“閉門不出更容易韜光養晦。你的機會,來日多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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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宮鍾敲響,新歲開始了。
作者有話要說:[1]:《夢李白其二》·杜甫
[2]:顏師古
第12章 端午
鹹德八年,正值盛夏。
戶部主事王憲的團領衫被汗濡湿,他在椅子上如坐針毡,不止一次抬起烏紗帽擦拭汗水。
“蕭大人。”王憲吞吞吐吐地說,“不、不是戶部不給你撥銀子,是眼下庫銀開支尚未算清,上邊潘公公不批紅,咱們真的沒辦法撥啊!”
“算賬要時間。”蕭馳野端著茶盞喝了幾口,“我這不是等著嗎?不著急。”
王憲喉間滑動,看著鎮定自若的蕭馳野,和外邊廊下一動不動的禁軍。
“大人。”王憲幾乎是哀求道,“天熱,讓軍士們站在外邊委實過意不去。我請諸位喝些涼飲,儲備的冰——”
“無功不受祿。”蕭馳野面上笑,“我們禁軍皮糙肉厚,幹的就是賣力氣的活兒,站幾個時辰有什麼緊要的?大人別介,專心算賬。”
王憲捏著那賬簿,筆半晌也下不去。
今天開春,皇上病重。太後為著此事,叫人在宮中大興土木,要建梵宇為皇上添福誦經。工部得了差事,得從端州迎批木材,為著省錢,就喚禁軍去運。禁軍把木材運入了阒都,太後又因海閣老的上奏,撤了建寺的打算。戶部手頭就缺了這筆銀子,拖了禁軍兩個月,遲遲沒給結。
銀子不多,換作國庫充盈時,這都不是事兒,誰願意為了這點銀子得罪蕭二公子?可戶部如今也是有苦難言。去年太後大壽,光是操辦宴席、分賞金銀就花掉了將近一百萬。
王憲擱了筆,幹脆橫著脖子說:“大人,這錢眼下是結不出來。我給你說句掏心窩的話,按照如今的賬,年底支出對不上預算,咱們的俸祿都未必發得下來。真的沒錢了。你今日就是給我王守成一刀,我也沒辦法啊!”
“八大營的軍餉照結不誤,輪著我們禁軍,就是要死要活的沒錢。都是給皇上當差出力的,活該我蕭策安人賤,得揣著這賬等你們周轉。”蕭馳野“哐當”地把茶盞扔桌上,“戶部年年都哭窮,但這跟我有什麼關系?收錢出力,白紙黑字。我們幹完了,銀子就得結。別跟我談別的,那不是我職責所涉。要是戶部的問題都得靠別人體諒,你們還幹什麼呢?趁早騰出位置給別的人。”
王憲讓他說得面上鐵青,站起身說:“既然都是給皇上當差的,大人何至於逼得這般緊!有錢誰不情願結?禁軍真有本事,幹什麼苦力,也做八大營啊!那誰還敢不給錢!”
眼見兩方氣氛不善,外邊正掀袍跨入個男人。
“王大人何必動怒,二公子也是快人快語。”他摘了遮陽帽[1],用帕子擦著手,說,“在下戶科都給事中薛修卓,就是為著這賬來的。”
戶科督給事中這個職位不過七品,按道理在阒都連官都算不上。可它特殊,它不僅能督察各部各衙門的辦差進度,還能在每六年一次的阒都都察裡參與百官德行政績的評定審查,更能屏開六部直接上書皇上。
王憲開罪不起,忍氣吞聲地順坡打滾,說:“怎麼敢動怒?禁軍是出了大力的,我是不想讓蕭大人白幹。可是延清,你來看看這賬,戶部撥不出去。”
薛修卓表字延清,人看著格外儒雅。他也不看賬,對兩人說:“戶部的難處,我是知道的。二公子,你看這般,前些日子泉城供了批絲,咱們折兌銀子,拿絲如數給你結了,行嗎?”
蕭馳野一走,王憲就冷了臉,對薛修卓說:“他哪是為了禁軍要銀子?多半都是自己拿去揮霍了。這二公子自打任了禁軍總督的差職,就成日花天酒地,次次都把人逼得沒辦法,一點都不肯體恤!”
薛修卓笑而不語,沒接話茬兒。
* * *
蕭馳野出了戶部辦事房,就上馬往東龍大街去。他比五年前更顯高大,瞧著從前那股衝勁也淡了。
楚王李建恆等了他一早上,見著人趕緊說:“你幹嗎去了?可急死我了!”
“浪啊。”蕭馳野坐下飲盡了涼飲,見屋子裡邊鎮著冰盆,便舒展著四肢,躺那羅漢床上,說,“這兒舒服,外邊熱得人頭昏。我睡會兒。”
“那不成!”李建恆使勁搖著自己的毛竹扇,敞著衣嘆氣,“你得等我說完再睡啊!”
蕭馳野夜裡不知道幹嗎去了,這會兒困得難受,漫不經心地“嗯”一聲。
李建恆先就著嬌寵的纖手喝了口冰酒,才說:“我上回給你說的那女子,你還記得嗎?就是五年前我養在莊子裡,準備自個兒收的,結果被小福子那王八羔子拿去孝敬了潘如貴那閹賊!”
蕭馳野“哦”一聲。
李建恆更起勁,說:“我前些日子出去避暑,在莊子那邊又見著她了!小娘子養得細皮嫩肉,瞧著比五年前更可人,看得我心猿意馬,恨死閹人了!狗賊橫刀奪愛,壞了我一樁好姻緣,這事兒能完嗎?不能完!”
蕭馳野打著哈欠。
李建恆氣道:“你是不是兄弟?須得給我想個法子弄他一次!潘如貴碰不得,小福子也得挨打!”
蕭馳野是真累,他說:“怎麼弄?把人從宮裡拖出來嗎?”
李建恆推開侍奉的嬌寵,合了扇子,說:“馬上端午,皇上要去西苑看龍舟競渡。到時候潘如貴勢必要跟著去,他跟著,小福子就也得跟著。等到御馬監賽馬時,咱們就把他套出來,打死他!”
蕭馳野似是睡著,李建恆見他不吭聲,便說:“策安,你聽著沒有。”
“打死不成。”蕭馳野閉著眼說,“潘如貴若是因為這事恨上你,往後有的是麻煩。”
李建恆悻悻,說:“那打一頓總成吧?不出這口惡氣,我連飯也用不下。話說你最近是怎麼了?總是精神不濟的樣子,晚上做什麼去了,我上回給你挑的雛兒你怎麼還給打發了!”
蕭馳野徹底不作聲了,揮揮手,示意自己知道了。他拇指上沒了骨扳指,虎口的牙印卻留下了痕跡。後邊李建恆又說了些別的,他一概置若罔聞。
* * *
幾日後端午節,久不上朝的鹹德帝撐著病體移駕到了西苑。伴駕宮眷都著著紗衣,紀雷跟八大營統帥奚固安一同保駕,禁軍得了闲,也傳蕭馳野去了。
蕭馳野到時人已滿了,鹹德帝插完了柳,正待御馬監賽馬開始。隨行的光祿寺挨著席位上角黍和糕點,李建恆待在親王席座上衝蕭馳野招手。
蕭馳野把馬鞭扔給後邊的晨陽,一邊解著臂縛,一邊入了席。
李建恆今日還掂著那毛竹扇子,說:“你怎麼才來啊,可急死我了!”
蕭馳野說:“成天急,沒事吧?”
李建恆扇著風,說:“我這不是說慣了嗎!喏,看見沒?小福子在那伺候著呢。”
蕭馳野看一眼,見小福子正喜笑顏開地附在潘如貴耳邊講著話。他說:“待會兒別往上衝,叫人打一頓就行了。”
半個時辰後,小福子踩茅坑邊正準備放水,忽地眼前一黑,被人用麻袋罩了個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