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條亂線,都是由現世的某個人所開。”烏行雪解釋道:“開線者本該是現世的人,卻將因果帶進了亂線中。這便好比從現世往亂線砌了一座橋。靈臺天道自然而然能順著這座橋,幹涉到亂線。”
“確實。”蕭復暄道,“順理成章。”
“倘若將‘橋’截斷,那幹涉也自然而然到不了另一端。”烏行雪說著頓了一下,道:“不過眼下與我當年所猜有些出入。”
“哦?”
烏行雪道:“因為這條亂線的‘橋’照理說應當是封家家主,再算上一個花信。如今這兩人都已經散了靈,但靈臺天道的幹涉卻還在。”
況且,靈臺天道清理這兩位的時候,可半點兒不見猶豫。每一步都在烏行雪和蕭復暄之前。
雖說天道無形無狀、無心無情。某一個人的生死在它看來,根本不算什麼。但如果它幹涉兩邊需要倚賴於此,那應當不會主動引人斬斷。
它如此幹脆,隻能說明所謂的“橋”,並不止於這兩位。
可除此之外,還有誰呢?
烏行雪反復回想著封家家主的詰問,還有花信的詰問。試圖想起除了這兩人,還有誰牽連在這因果中,會成為那座“橋”。
就在他回想之時,忽然聽見蕭復暄開了口:“會是相反的人麼。”
烏行雪一愣:“什麼?”
蕭復暄道:“天道居於現世靈臺,幹涉亂線時,倚賴的是現世砌往亂線的橋,那——”
沒等他說完,烏行雪猛然反應過來。
那一瞬,他自嘲一笑。
他見的亂線太多,“橋”也太多,反倒讓他下意識鑽進了胡同裡。其實正如蕭復暄所說,應當要反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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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靈臺天道居於亂線,它要幹涉現世,倚賴的就不該是封家家主、花信這樣的人,而是從亂線砌往現世的橋。
“是我想岔了。”烏行雪道,“那咱倆要尋的就得是亂線之人,卻因為某種因果,正身處在現世中。”
理出這一點時,烏行雪莫名有點心驚。
究竟是什麼人,自亂線來到現世,還不曾被人起疑?數十年乃至百年都安安穩穩,沒有引起過什麼波瀾?
烏行雪腦中模模糊糊閃過一道念頭,正要開口,就聽見蕭復暄說道:“你還記得封家埋於高塔底下的那對棺木麼?”
烏行雪眼皮一跳,那道模糊的念頭瞬間清晰起來:“記得,封家家主的那雙兒女!”
亂線之上,封家家主依然沒能躲過兒女雙雙夭折的命,於是他心有不甘,將兒女屍骨入殓,封進棺材,圈在高塔之下的陣局裡。
隻等著某一天的某個時機,借他收養的封徽銘,給那雙兒女續上命。
隻是……
直到他和封徽銘雙雙身死,那續命的陣局也始終沒能成功。
蕭復暄道:“我留在亂線的本體軀殼先前接了天詔,去封家清理殘局時,發現那對棺材裡其實沒有封家那雙兒女的靈魄殘餘。”
“一點都沒有?”烏行雪問。
“沒有。”
如果一點靈魄都不剩,那就無怪乎續不成命或換不成命了。連根基都沒有,該怎麼續?怎麼換?
這個道理,封家家主不可能不知。
他既然布下了陣局,說明至少在布陣之初,那雙兒女的屍身並非空空如也,應當是有靈魄殘餘的,絕沒有散盡。
“我當時不曾多想,以為時間太久,自然耗盡。”蕭復暄道,“如今再想,或許另有原因。”
倘若那雙兒女的靈魄並非自然消散,而是在“天意機緣”之下離開了軀殼,去到了別處呢?
比如……現世。
烏行雪在疾風中猛一剎步,抓了蕭復暄一下,道:“那棺材毀幹淨了麼?快告訴我沒有,你留了後手。”
蕭復暄看了他一眼,道:“留了。”
“要不是場合不對——”烏行雪說到一半,心道算了,還管什麼場合。於是他拽過大天宿親了一口。
蕭復暄挑了一下眉。
烏行雪道:“我真以為你那本體過於麻利,將封家清掃得幹幹淨淨,你但凡慢一步呢!”
蕭復暄:“那就等著被轟出亂線。”
既然是天詔,他自然不能明著違反,否則會早早暴露身份。所以即便知道會錯過一步,還是依天詔去封家收拾了殘局。
但他確實留一點後路,沒有直接將所有東西清毀一空,而是送進了蒼琅北域裡。
這既不違詔,也能留下一星半點痕跡。
“那痕跡能用來尋人探物麼?”烏行雪道。
“足夠。”
***
不出片刻,一道探尋靈魄的符咒自亂線而來,如同天宿上仙一貫的劍意一般,悍然楔入現世。
蕭復暄拽了烏行雪,跟著尋靈符咒橫穿人間。
其實他們心裡已經有了一些預料。
但當他們在夢都城外,看到整個夢都城乃至周遭一些小城和村落都被籠罩在濃鬱的邪魔之息下,黑霧彌漫,不見天日時,還是微露愕然。
這座龐大的主城曾經也有過繁華的時候,佳節會有徹夜不歇的街市,燈火如龍煌煌成片。
南邊臨江處還有一座名山,每逢人間春三月,杏花大開。
若是碰上最好熱鬧的時節,離城數裡,就能聽見城裡喧囂的人聲。
但在這一年又一年所謂“平衡”的善惡之下,這些早已面目全非,無一日可得太平,也無一日可得安寧。
天意授之的邪魔肆虐之下,這片人間甚至聽不到哭叫之聲,那些鮮活的凡人尚未來得及發出叫喊,就已經被邪魔攫住喉嚨,連皮帶骨探食幹淨。
唯一來得及的,大概就是臨死之前,於驚懼之中躲藏在神像背後所念的一句“神仙保佑”。
這大概是一種莫大的諷刺——
這座城裡神像最多的地方,最像煉獄。
蕭復暄冷了臉,一聲金音長鳴通徹天地——
長劍帶著浩瀚的威壓,貫穿濃重的邪魔黑霧,颯沓如流星,直釘進那座煉獄似的城池裡。
那柄長劍砸地之時,掀起的衝擊赫然向外,瞬間將層層邪魔衝得靈魄離身,筋骨粉碎。
於是驟然間,長劍所在之處,空了一大片。。
而那些被橫掀開來的邪魔,正試圖借用邪術將扭曲碎化的肢幹聚合起來,就感覺一陣凌冽寒風橫掃而過。
霜雪瞬間結了滿身,他們忽然之間便不得動彈。而那種寒意還在順著五髒六腑爬蔓著。
於是他們眼睜睜看著自己凍結成冰,又眼睜睜看著自己在傾瀉而來的氣勁之下,蓬然碎成齑粉。
這處人間煉獄有一瞬間,死寂無聲。
就連纏鬥在其中的仙門弟子也紛紛一驚。
那些仙門弟子穿著統一,發冠之下的飄帶上紋繡著一個“封”字,儼然來自於坐鎮夢都的封家。
烏行雪和蕭復暄同封家打過幾回交道,但在現世,如此場面還是第一回 。
他們沒有忘記,自己是跟著什麼東西來的。
在那些仙門弟子身形一頓的瞬間,他們望向了人群中間。
就見那道由亂世天宿放出來的尋靈符咒,穿過那些或狼狽或錯愕的封家弟子,直直落進了最深處。
那裡一前一後,錯身站著兩個人,一女一男,模樣有七分相似,俊秀異常,能稱一句人中龍鳳。
那位女子長眉鳳目,高挑凌利。男子則清雋一些,總帶著幾分病意。
世間常於仙門打交道的人,沒有誰不認識他們。他們一個是封家如今的家主封居燕,一個是她的兄長封非是。
而那兩道帶著棺木殘餘之息的符咒,不偏不倚,就落在他們身上。
這一落,既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烏行雪曾在封家家主的詰問裡,見過他那一雙早夭的兒女。也在花信的詰問和言談中聽過與他們相關的蹤跡。
世人皆知,封家上一任家主封殊蘭育有三位兒女,長子封非是、女兒封居燕,幺子封薛禮。
都說封非是和封居燕生來便有些特別,幾乎是那雙早夭兒女的翻版。應當是冥冥之中轉生而來,了卻舊人執念,還一分圓滿。
當時烏行雪隻覺得太巧。
如今才知。
那根本不是什麼轉生,而是亂線的一雙靈魄穿行到了現世,自嬰兒初生便佔穩了軀殼。
從此成了靈臺天道砌過來的又一座“橋”。
第114章 鋼刀
要想現世不再受牽連、生靈塗炭, 就得將這座“橋”截斷。
但這“橋”不是石頭所砌,也不是木頭所搭,而是兩個人。
所以烏行雪的招式在抵達那兩人之前, 有過一瞬間的停頓, 他在那停頓裡輕嘆了一口氣。
那聲嘆息讓封居燕猛地回神!
她瞳孔驟縮, 一個閃身,橫劍擋於兄長封非是和一眾少年弟子之前, 蹙著秀眉冷聲道:“魔頭……”
烏行雪怔了一下。
已經很久沒有人會這樣當面叫他了。大概是曾經醫梧生衝著他“公子”長、“公子”短所帶來的錯覺。
封居燕頭也不回,衝身後的封家弟子們喝令:“列劍陣!”
弟子們訓練有素,瞬間散開成鹞鷹之形!
他們立劍於身前, 祭出劍訣!
一時間瑩白色的光順著嗡鳴聲乍然而起, 有無數道劍影在陣中穿梭來去。每一道都掀起了烈烈風聲。
他們方才還陷在惡戰之中, 身上掛著傷和血, 劍陣也列得搖搖欲墜。
而封居燕就站在所有人之前,是那殘破劍陣的鷹首。
她面容蒼白,發髻隱隱有血。飛速掃了一眼那群被震成粉末的邪魔, 又死死盯著烏行雪道:“……你將群魔引來此處肆虐,又殺了一片,究竟在玩什麼把戲?!”
她的反應有些出乎預料, 烏行雪驟然收招,雲一般繞過高翹屋檐, 瞬間落地。
落地之時,霜凍連帶著威壓化作冷霧,頃刻彌散開來。
列陣的弟子們“轟”地朝後撤讓半步。
烏行雪這張臉實在讓人過目難忘。即便沒有立馬認出的小弟子, 看到疾速卷來的冰霜、聽到封居燕那聲“魔頭”, 也都知道了來者是誰。
千百張臉上的血色刷地消失。
而當楔入地面的長劍從震顫中緩緩靜止,眾人終於看清了劍上的“免”字, 神情又從面無血色轉成了驚愕。
就連封居燕也不例外。
“那是……”
天宿蕭復暄。
她動了動唇,後半句卻沒能出聲。
就見蕭復暄從邪魔黑氣中橫掃而來,穿過白茫茫的冷霧,身形利落如劍鋒般落在烏行雪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