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方儲正要編,忽然發現橋下的雲霧流動起來,眨眼的功夫便濃重許多, 像白湯。
於是人間隱沒在濃雲之下, 一點兒都看不見了。
“這雲霧是怎麼了?”方儲指著橋下,問那兩個小童子, “怎麼突然就濃起來了?”
小童子卻一臉欣慰地道:“是好事。”
方儲問:“什麼好事?”
小童子道:“說明人間多了許多供奉,仙都的香火更旺盛了!”
這麼突然?
方儲心裡直犯嘀咕。
他在現世做了幾十年的邪魔,聽過的真假傳聞數不甚數。其中就有許多關於仙都的——最眾所周知的一條便是“香火越鼎盛,仙都越厲害”。
可香火總不會無故鼎盛。
這點他太清楚了。
祈福者日日年年,該是多少還是多少,總不會一瞬之間突然變多。而那些突然興起的,往往不是祈福,是祈求。
危急時的祈求,驚懼時的祈求,將死時的祈求。
方儲見過,當年受重傷像塊破布時還親身體會過,所以再明白不過——
人間最險的地方神像立得最多,最亂的時候香火供得最勤。百姓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才會緊攥最後的稻草去指望僥幸。
“可是,你們這裡的人間很亂嗎?”方儲疑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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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童子面面相覷,也不知該如何作答:“啊?”
“被帶來仙都之前,我在底下遊蕩過好一陣。”方儲嘀咕道,“依稀記得還行啊。”
除非陡然碰到聲勢浩大的禍亂,否則哪來那麼多人同時祈求神仙護命?
可這裡的人間看著不像正在經受禍亂……
方儲正納悶,忽然聽見小童叫道:“大人!大人你可算回來了!”
他聞聲抬頭,就見那位戴著面具的“靈王”從人間回來了。一個掠身,倏然落在玉橋上。
方儲一見到他,差點脫口而出:“我家城主呢?你們碰上了麼?”
好在他沒寧懷衫那麼莽撞,出口之前止住了。因為他感覺這位“靈王”去了一趟人間,變得有點不一樣了。
“大人,怎麼去了這麼久,是碰上事了嗎?”小童子仰著臉,還在叨叨。
靈王卻沒應聲。
他似乎沒聽到小童子的問話,隻是站在橋邊,摸著玉欄若有所思。
或許是沒摘銀絲面具、看不到神情的緣故,這樣的“靈王”莫名讓方儲有點怵。若不是身形未變,他都要懷疑面具之下換過人了。
靈王不開口,兩個小童子也跟著安靜下來。他們端著拂塵不說話的樣子,同仙都千人一面的仙使、仙童沒什麼兩樣,忽然就沒有了活氣。
這真是當年的我和寧懷衫?
方儲瞄了幾眼,心裡直犯嘀咕。
玉橋之上的氛圍,便在沉默中變得緊張詭異起來。
直到另一道身影落後“靈王”幾步而來。
“天宿大人。”方儲叫了一聲。
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靠天宿大人破除緊張。主要是天宿始終如此,從無變化,反倒讓人安心一點。
天宿聞聲朝這邊掠了一眼。
這一抬眼的眸光太熟悉了,以至於方儲甚至覺得,他同現世的蕭復暄也並無區別。
受這種心裡影響,他主動衝天宿開了口:“大人,你們在人間可曾……可曾碰到些什麼?”
比如跟你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交談過嗎?動過手嗎?誰佔上風?
方儲試探著,又不敢說得太明顯。
結果話音剛落,靈王動了一下,轉頭朝向他。
方儲心下一慫,立馬轉了話頭:“人間是正在鬧禍亂麼?我看這橋下的雲剛剛突然變濃了。”
天宿正落到橋邊,聞言腳步一剎,朝橋下看去。
他看到濃如白湯的雲霧時,眉心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
***
現世的雀不落裡。
蕭復暄動作一頓,露出了一模一樣的神情。
烏行雪見狀問道:“怎麼了?”
蕭復暄:“亂線那邊,仙都多了許多香火供奉。”
烏行雪:“突然之間?”
蕭復暄點一下頭。
烏行雪並不意外,但臉色還是微微沉了下來。
香火供奉越多,仙都便越是鼎盛長久。換言之,倘若靈臺天道有意幹涉影響一些事,在這種情況之下,那種幹涉和影響也會變得越發厲害不可抗。
“如此這般,是為了徹底控住那位‘靈王’,還是想推著那位‘靈王’更進一步?”烏行雪低聲道,“最要緊的是……那些香火供奉是如何突然多起來的?”
他問蕭復暄:“那邊的人間起了災禍?”
蕭復暄靜默片刻,似乎在借亂線的軀殼查探人間。
過了一會兒,他沉聲道:“未見大禍。”
“那邊既不是會有天災的時節,也不能憑空撒一堆邪魔作亂。何況那位本就有些動搖,再驚現一堆禍亂,不是更顯古怪,更容易起疑。”
“那倒是。”烏行雪點了點頭,“確實不可能在那位‘靈王’正動搖的時候弄出禍亂來,太突兀顯眼——”
他說到一半,猛地頓住話頭,與蕭復暄對視一眼。
在那位“靈王”目之所及處弄出禍亂,自然突兀顯眼。可如果是在“靈王”看不到的地方呢?
比如……
現世!
下一刻,烏行雪長袖一掃。
緊閉的房門猝然大開,重重撞向兩側。
“砰”地一聲重響!
門外的寧懷衫被驚得蹿起來:“我他——”
他把嚇出來的粗鄙之言咽回去,叫道:“城主!你們……你們靈識歸體了?!”
先前蕭復暄抓著烏行雪靈識離體去了亂線,寧懷衫便將他們的軀殼好好安置在了屋裡,然後蹲守門外。
他倒是好奇得抓耳撓腮,想知道方儲如今怎樣,也想知道亂線那邊究竟是怎麼回事。
但鑑於之前闖進屋時撞見過一些不該看見的場景,他這回學了乖,打死不再亂闖,老老實實等城主和天宿自己開門。
隻是萬萬沒想到,一開門就是這麼大的動靜!
“發生何事了?”寧懷衫意識到情形不對,連忙問道。
就見城主掠出門時,身形頓了一下,問他:“方才這段時間裡,可有人出城?”
“您說照夜城?”寧懷衫愣了一下。
以往烏行雪從來不會問他們這種話,因為照夜城鎮守城門的青冥燈都出自烏行雪之手,但凡有邪魔進出城門,他都有感有知,用不著問。
但因為花信所扮的封薛禮在照夜城布過重重法陣,青冥燈受了幹擾,便作不得準了。
寧懷衫冷不丁被問,沒答上來,正支支吾吾著,隻感覺鼻前寒風驚掃而過——
城主和天宿已然沒了蹤影。
隻有一句話順著風落進他耳裡。
城主說:“別亂跑,留下守家。”
寧懷衫原本急急要跟上,聞言一剎腳步,在院裡團團轉了兩圈,大馬金刀盤坐在了雀不落的巨樹之下。
***
照夜城橫縱百餘裡。
烏行雪和蕭復暄身如疾風,轉瞬掠到了頭,臉色皆是一變!
因為偌大的照夜城,在這一刻幾乎是空的!
萬千邪魔不約而同都出了城。
這太不對勁了。
先前他們兩人和“封薛禮”的對峙引動了照夜城裡的重重陣局,後來陣局爆開之時,那些邪魔應當都承了傷。
大多邪魔在身有損傷時,都不會急著出城,以免運氣糟糕撞上棘手的仙門,把自己折進去。
偏偏今時今日,他們同時一反常態。
如此之多的邪魔,若是像往常一樣獨自來去也就罷了,若是他們棄了本性,不再相互算計著,而是湊聚成團……
那所到之處,恐怕皆是大亂。
如此場景,光是想一想都叫人頭皮發麻。而那些遭殃的城鎮百姓,走投無路之下,可不得祈求神仙庇佑麼!
再聯想亂線仙都驟然鼎盛的香火,恐怕便是由此而來。
烏行雪的臉色瞬間冷若寒霜。
他嗅了嗅寒風裡的邪息,同蕭復暄一起循著氣息直追而去。
“人間仙門說來也有百家,總不至於半刻都截擋不了。”烏行雪在疾風中說道,“香火怎麼會漲得那樣快。”
“真正堪當一用者,屈指可數。”蕭復暄道。
這二十五年來,亂線仙都愈發明晰鼎盛,在靈臺天道所要的善惡平衡之下,現世邪魔便猖獗橫行,仙門也一再衰落。
雖然提起來總說是仙門百家,但看蒼琅北域崩塌那一夜的場景便可知曉,真正堪當一用的,確實屈指可數。
花家家主和長老都出了事,難免自顧不暇。於是聲名最盛的,還是封家。
封家弟子數千,擋倒是能作一擋,但能撐多久誰也不好說。
況且今日擋了這遭,明日又會橫生新禍。隻要轉去亂線的靈臺天道還能幹涉現世,這些便沒有盡頭。
“與其這樣追著禍亂四處跑,不如將源頭截斷。”烏行雪思忖道,“叫靈臺天道的手伸不到現世來。”
如此一來,現世不會再跟著橫遭災禍,生靈塗炭。
而靈臺天道也相當於畫地為牢,將自己困鎖在了亂線之上。
到那時再清毀亂線靈臺,它便無處可轉了。
“何謂源頭?”蕭復暄問。
烏行雪沉吟道:“這點我其實想過不止一回,後來便發現,當初亂線橫生時,天道居於現世靈臺之上,能執掌亂線之事,是因為它們是相勾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