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伸手,“免”字金劍就劈風而來,穩穩落進掌中。
周遭瞬間鴉雀無聲。
烏行雪就是在這時開的口,他嗓音很輕,但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邪魔不是我引來的,殺了這一波也毫無用處,這裡的死了,還有別處。今日的死了,還有明日。”
封居燕秀眉越蹙越緊:“什麼意思?”
“殺不盡的意思。”蕭復暄道。
眾人不明所以,但還是臉色驟變。
倘若這裡站著的隻是一個魔頭,這對話恐怕根本不會發生,偏偏有個天宿上仙。
於是封居燕滿面警惕,卻還是開口道:“何謂殺不盡,又為何殺不盡。”
“說來話長,沒那些時間。”
“你!”
封居燕沉下臉色,正要開口。就聽烏行雪道:“唯一的辦法便是斬斷源頭,所以……”
“所以什麼?”
“我們找到了這裡。”
“這裡?”封居燕依然滿身纏繞著隨時擊發的劍意,眸光飛速掃過四周,“源頭在哪?”
“在人。”
烏行雪話音一落,周遭哗然一片。幾乎所有仙門弟子都在那一瞬間打了個寒驚,感到了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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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下意識瞥向了身邊眾人,劍攥得更緊了。
封居燕見劍陣哗動,偏了一下頭,正要喝令。就聽烏行雪又說道:“有兩個本不屬於這裡的靈魄,有違常理來到人世,佔了本不屬於他們的身體。這是引得邪魔禍亂四起的源頭,我同天宿循著痕跡找來了這裡。”
“強佔軀殼?那不就是邪術奪舍!”封居燕厲聲說著,漂亮的鳳目泠然轉動,轉頭掃了一眼自家的弟子們。
烏行雪一直在觀察她的神情,看到此刻終於眉心一皺,微微偏頭,用僅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對蕭復暄說:“這位封家姑娘……有些奇怪。”
“確實。”蕭復暄低低應道。
這封居燕掃向身後的神情,仿佛正在觀察自家弟子,看那其中有沒有混進邪魔妖道。
那厲聲的語氣更像是一種試探。倘若真有奪舍之人混跡其中,在這厲聲恫嚇之下,或許會露出一絲馬腳。
她從頭到尾都沒有流露出一絲心虛之色。
要麼當真是滴水不漏,要麼……就是真的不知?
“看另一個。”蕭復暄忽然說。
烏行雪眸光一動,落到了封居燕身後的封非是身上。
那是封居燕的兄長,也是封家長老。據說性情文雅,雖然天資不錯,但眾所周知體質偏弱,上限有限,所以比起家傳劍術,更加醉心丹藥符咒之術,與花家的醫梧生交情不淺。
他從不覬覦家主之位,一心一意護著親妹,所以兄妹倆感情甚篤。
此時,單從封非是所站之位也能看出一二。
雖然封居燕鎮在劍陣之首,封非是被擋在她身後,但他也護住了妹妹的命門要害,就像一道從不離身的影子。
而就在封居燕掃量一眾弟子之時,封非是手指幾不可見地動了一下。
“那是……”烏行雪極輕地動了一下唇。
“清除咒印。”蕭復暄傳音道。
那是烏行雪和蕭復暄尋靈用的符咒,於方才的混亂之中落在他們二人身上。其他弟子包括封居燕自己都沒有注意到。
唯有精於符咒之術的封非是察覺到了,還想不動聲色地清除它。
就在符咒痕跡即將消失的瞬間——
金鳴聲起!
一道劍氣直射而出,“鏘”地一聲橫擋其中。
封非是悄然放出的清除之術剛好撞在劍氣上,就見星火蓬然四濺,尖鳴引得所有人一怔,齊齊循聲望去。
封居燕也猝然回頭——
封非是擰了眉,猛地蜷起手指。
然而已經晚了,眾目睽睽之下,那兩道尋靈咒印因為他的舉動,反而在那一瞬間明晰起來,浮起一層血色光痕。
眾弟子中,不乏有人知之甚廣。尤其那符咒一亮,便好辨認得多。
於是有人脫口驚道:“這……這是尋靈……咒?”
那弟子話說到一半才反應過來,所謂的“尋靈咒”就落在他們家主、長老身上。然而這時話已出口,再收不回來。
眾所周知,凡間但凡用到尋靈符咒,總跑不出兩種境況——
要麼是靈魄受創或受病,離了軀殼,遊蕩在外。
要麼就是靈魄進了不屬於它的軀殼,那便是世人常說的……邪術奪舍。
若是前者也就罷了。
若是後者,因為被奪的軀殼殘留著冤屈怨恨,那咒印會泛著邪術才會有的血色紅光。
封居燕、封非是身上正是此種。
眼見為實,那比千百句你來我往的說服和爭辯都有用。
即便沒有先前封居燕和烏行雪之間的對話,在場的所有弟子也會陷入這般死寂裡——不管是不是邪魔禍亂的源頭,這都是邪術奪舍。
無可辯駁。
那一刻,烏行雪和蕭復暄看見了封居燕的神情,終於確定……她似乎真的不知道。
那位常被評價為“秀美如畫又剛硬如刀”的封家家主大睜著鳳眼,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身上的尋靈咒印。
她鬢發微亂,繡著“封”字紋樣的發帶綁在腦後,纏在長發裡,飄散風中。她低著頭,肩背卻筆直如刀鋒。
如今,那刀鋒正在輕顫。
過剛易折。
封非是看著她的肩脊,忽然想起不知多少年前,有人評價過他妹妹的一句話——天縱英才,奇峰雋秀,秉性如刀但是……過剛易折啊。
他其實都快不記得那些了,畢竟百年之前、少年之時的事偶爾想起也隻有浮光掠影……
何況更早之前呢。
“阿燕……”封非是輕輕開了口。
封居燕猛地抬了眼。
那雙鳳目少時長露聰慧頑皮,後來成了家主,便多是穩重和凌厲。唯獨在他們兄妹至親聊笑之時,才會露出那些之外的溫和嬌意。
而此刻,那雙眼裡卻沒有上述任何,隻剩下難以置信的茫然和震驚。
他這個親妹不是好騙之人,自小就不是。
所以在封居燕開口之時,他便無可辯駁了。
封居燕說:“你我身上,為何會顯出奪舍印記?”
她看著封非是被劍氣擋下的手指,道:“如果沒有這道劍氣,倘若我方才不曾回頭,你在做什麼?”
“我……”
“你是要清除掉它嗎?”
封非是咽下話音,良久閉眼道:“是,我會清除它。”
封居燕道:“所以你知道啊……”
她攥著劍的手指太過用力,虎口崩開了傷口,順著劍柄淌下血來。她手指發著抖,劍就在震顫中輕輕嗡鳴。
她在嗡鳴裡盯著兄長,問道:“所以方才的話都是真的,當真有兩道不屬於這裡的孤魂野鬼,強佔著本不屬於自己的軀殼……”
“我當是這千百人中混進了什麼邪魔妖道。”封居燕一字一字仿佛含著血,道,“我還找得那麼仔細,原來是你和我啊……”
“這些,你都知道?”
封非是很輕地點了一下頭,道:“知道。”
他當然知道。
因為最初的最初,就是他徘徊在封家高塔之下的續命陣中,在日復一日的陣局影響之下,不甘和遺憾越來越重。
某一日受了引導,帶著親妹早無動靜的靈魄,一並到了另一處世間,成了那座“橋”。
第115章 易折
“所以, 小時候同你說過的那個噩夢。”封居燕喉嚨啞了一下,停頓了好久才繼續道,“究竟是夢還是真的?”
她很小的時候常做同一個噩夢。
夢見自己躺在一個昏暗的地方, 像一個四面皆牆壁的空屋或床榻。總有一個滿身是血看不清臉的人來拉扯她, 想要將她推開、轟走。
那雙手幾乎要將她血肉抓下來, 痛得她在夢裡嚎啕大哭。可那個血人哭得比她還悽厲,那哭聲聽得人又害怕又難過, 拉扯之下還會急得捶胸頓足。
對於當年的她來說,那是一個歇斯底裡的瘋鬼,是幼時擺脫不掉的夢魘。
她時常在夜半驚醒, 不肯承認害怕, 又不敢繼續睡, 便跑去院門口坐著, 能看到外面提燈經過的巡夜弟子。
那些大弟子們問她,為何不睡。
她折一根小樹枝,小動作地假裝比劃, 說:“我練劍,先生明日要查的。”
幾乎所有人都被她騙過去了。乃至後來十年、百年,封家總流傳著她少時天縱英才還勤學刻苦的傳聞。
唯有封非是……
唯有這個兄長, 會在她撐著下巴坐在門檻上,比劃樹枝假裝練劍的時候, 走過來問她:“阿燕,你是不是睡不著?”
她起先也不承認。
後來有一次怎麼都緩不過來,坐在門檻上還在哭, 便同封非是說了夢裡的場景。
那是她百來年人生裡屈指可數的眼淚。
她睜著紅通通的眼睛, 帶著濃重的鼻音,同最親近的兄長說:夢裡那個血淋淋的人如何推她、扯她, 如何弄得她滿床的血還如影隨形,如何哭喊著驅趕她,一會兒磕頭求她,一會兒叫著罵她。不論她讓到哪個角落,轉往哪個方向,總是躲不掉。
封非是聽完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陪她坐在門檻邊,看了一整夜夢都城的月亮。
到最後她抓著樹枝靠在門邊,在快天亮的時候睡著了。閉眼前還委屈地嘟哝了一句:“那人為何總要趕我呢……”
如今想來,哪是惡鬼趕她。
分明她才是那個雀佔鳩巢的惡鬼啊。
她看著封非是,回想著近百年不曾回想過的少時夢魘,字字如刀:“你我這兩具軀殼被佔時,也那樣撕扯過麼?”
“那兩個本該存活的靈魄,也是那樣哭著、叫著、罵著的麼?”
“有那樣捶胸頓足,急得哀求甚至跪地磕頭嗎?”
她本以為夢裡的細節早已記不清了,沒想到如今一字一句逼問起來,簡直歷歷在目。
以至於她都快分不清,那究竟是夢見的,還是她真的見過。
“阿燕……”封非是叫了她一聲,不知是想打斷她,還是想安撫她。
但是封居燕不依不饒。
她總是如此,凡事容不得不清不楚,總要究出個分明來:“我隻問你,有那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