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頭把玩著繡球,強忍笑意:「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還考慮什麼啊?」
沈官猛地一拍腦門,徹底玩大了。
12
郓城不比汴都繁華,但百姓們會用最洶湧的熱情接待。
我換回久違的長裙,點上花黃,站在閣樓上俯瞰。
青年才俊魚貫而來,夾在人群裡歡呼雀躍。
我在人群中掃視。
沈晦似乎沒來。
我恨得在心裡又罵他一遍王八蛋。
就那麼喜歡玩捉迷藏,有本事一輩子別出來見我。
我霎時鐵了心要給自己找個如意郎君。
不娶我是他沈晦沒福氣!
沈財在我邊上緊張兮兮地搓手,幾次欲言又止。
我權當看不見。
「姑娘,還扔不扔啊!我們等得心裡痒痒啊!」
樓下傳來呼喊,如石激千層浪,附和的歡呼此起彼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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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應道:「當然扔,你們可要接住啦!」
我心一橫,閉著眼向後倒拋。
繡球在人們指尖中翻騰,被人爭先恐後地推起又落下。
隨著最後一聲高呼,人群漸漸安靜下來。
我聽到身邊傳來一聲長嘆,沈財松了口氣,與沈官面面相對。
腦子沒有給我思考的餘地,身體早就轉過來。
我在萬千人海中,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身穿白衣,捧著豔紅花球的高挑少年。
束起一半的青絲散落在肩,清冷的眉眼中隻有我一個人的倒影。
莊叔說得沒錯,是神仙公子下凡。
這次隻為我一個人而來。
救我於人世水火。
他對著我無聲地做了個口型:「ẗŭ₃鄧鶯,我娶你。」
13
我和沈晦終於要成親了。
婚期定在三月。
最高興的人是莊叔。
他喝了一壇又一壇女兒紅,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爬上酒桌舞劍。
然後一把鼻涕一把淚,「俺、俺以為這輩子都看不到太子成婚了……俺以為他又要一個人孤零零地走了……姑娘,你是沈家的恩人啊!」
沈晦在桌案下偷偷捏著我的手。
緊了又松,松了又緊。
不知在糾結些什麼。
我把他拽到伙房後面,瞪了一眼忙著燒火的沈家兄弟二人。
倆人十分有眼色,跑得比兔子都快。
我揪著沈晦的衣領,怒道:「你是不是後悔了?你不想娶我搶什麼繡球!」
沈晦微微張嘴,顯得有些無辜,又帶著點兒委屈。
「我沒有……」
「沒有你為什麼笑都不笑一下!難道我是什麼醜得見不得人的羅剎,讓你這位土裡來土裡去的大公子丟面子?」
沈晦當真是委屈了,咬著下唇一把將我摟在懷裡,低頭埋在我肩上,哼哼唧唧像隻小狗兒。
「是你先背著我招親的,就算你有了別的心上人,為何不同我說一說,為何要大張旗鼓滿城招親,萬一招的夫婿對你不好,沒有我在你身邊你又去哪裡哭?」
我像做賊被人抓包了一樣心虛。
我強詞奪理道:「那還不是因為你,你寧可躲在冷泉也不來見我,想來是我惹你厭煩,那我就自己找個讓你眼不見心不煩的去處!」
沈晦渾身一震,錯愕地瞪著我。
我垂眸,心虛盤算著跑哪條路不會挨打。
沈晦死死禁錮著我的腕子,一把將我薅回懷裡,打橫抱起。
疾風快步就往樓上走。
「鶯鶯兒,當初是你要我帶你走的,我不許,你休想!」
沈官和沈財想湊上來看熱鬧,卻被莊叔左右開弓架著脖子帶走了:「走……走……以前娘娘給備下的女兒紅還有好幾壇呢,不醉不歸!」
14
我緊張地揪著被子,理智被情絲綁架得七葷八素。
在最要緊的時刻,沈晦清醒過來,將我重重摟回懷中。
他說:「我有私心,鶯鶯。但我不能誤了你一輩子。」
「你知道,我不在意的。」
「我沒有多少日子了,徐大莊應該給你說過一些……」
我搖了搖頭:「莊叔喝多了說的胡話,就算要說,我要你親口講給我。」
我依偎在沈晦懷中,聽著他沉重有力的心跳。
終於從他懷中聽到了完整的故事:
五十年前,前朝皇帝與皇後少年夫妻,兩廂情好,恩愛多年,卻始終沒有誕下子嗣。
皇帝為求麟兒,跋涉千裡上山頂與神明禱告。
一個遊四方的術士路過此地,給皇帝指了一個方向,是汴都。
汴都依山傍水,靈氣充沛,唯獨沒有煙火氣。隻要將國都遷到汴都城,他便有辦法向上天為皇族討要後嗣。
皇帝不知道,汴都的山下是千年前的古戰場,是六朝皇都。黃土下的屍骨挖出來恐怕比山還高。
可那裡確實山清水秀,土地肥沃,百姓安家樂業最合適不過,適合作為一國之都。
皇城的方位,和官員宅邸的方位,經過那位術士指點,全部一一建成。
喬遷落定後的第二年,皇後誕下龍子。
此時的皇帝早已過了不惑之年,這是老來得子。
皇帝高興壞了,頒布全國免除賦役三年。
國庫充盈,百姓安居樂業,皇帝闔家歡樂,一切都在往更好的方向發展。
術士被封為國師,皇帝對他格外器重,足以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可人是貪心的,或者一開始就抱著禍心而來。
國師妄圖取代皇帝,來執掌這個國家。
汴都下面有歷代古城皇陵,所擁有的用「富可敵國」都不足以形容。
這是他找țũ¹到的,一切都是他的。
與此同時,不知是否是老天爺懲罰皇帝逆天求子,橫掃全國的旱災悄然而生。
皇帝與國師在朝堂上明裡暗裡鬥得焦頭爛額,城外難民流離失所。
此時皇帝手上沒有錢,沒有糧,空有兵馬,如同被架空的傀儡。
皇帝始終不肯妥協。
刺客明的暗的派了很多過去,可這個國師就像鬼魅一般,不死不滅。
他給皇帝下了最後的通牒:詛咒已下,太子活不過二十歲。
十七歲的太子菩薩心腸,看不得民不聊生的慘狀,獨自錦衣夜行將國師盜墓而來的財寶換成了糧餉。
用來藏寶的帝陵被洗劫一空,國師勃然大怒,一封書信寄到邊疆揮兵南下。
詛咒是靈驗的,太子每日被抽出一縷魂,承受剜心刮骨之痛,記性也越來越不好,活活像個痴兒。
最後,他是在十九歲那年活活疼死的。
在這兩年中,皇帝四處求醫問藥,打著長生的名號,哪怕以命換命。
不為別的,隻為救子。
若天下有真正的長生之方,豈不是遍地都是千歲神仙?
一位昆侖老道帶著徒弟下山懸壺,正巧碰上了一步一叩首的皇帝。
他給了皇帝十二個寶瓶,隻要將太子的指甲頭發甚至淚水裝進瓶子裡,分別藏在十二個不同的地方,那麼太子雖身死,魂魄卻不會徹底消散。
它會帶著記憶轉到下一世,直至十二個魂瓶找齊,一同聚集在新的肉體,才能解除詛咒。
但這些東西,萬不可被國師發現。
國師之所以有不死之身,就是以天命龍子的魂魄維系了一百二十年。
往前看三朝,沒有一個太子能活過二十歲。
老道身邊的徒弟負責幫皇帝藏這些瓶子。
藏在隻有他一個人知道的地方。
這個小道士,便姓鄧。
15
我非常小聲試探道:「是我阿爹嗎?」
沈晦說:「是。」
難怪狗皇帝會因為我爹守口如瓶的長生辛秘怒不可遏。
難怪沈晦會在那時候恰好出現在我家中。
我忽然想松口氣,又覺得心酸得緊。
我難過於阿爹為了保護沈晦,賭上一家人的性命,獨留我苟活於世間。
也心疼沈晦天妒英才,這樣好的一個人卻要承受想象不出的苦難。
我想恨,想委屈,想發泄。
轉了一圈後又發現,好像一切都是冥冥注定的,沈晦是無辜的,我阿爹也是心甘情願的。
沈晦沉聲說:「你若是心裡怨我恨我,便恨吧。」
而後又極度溫柔地摸著我的頭頂:「小傻瓜,若是我不在了,你一個人該怎麼生活呢……」
我咬牙恨聲道:「既然知道虧欠我那麼多,那你就應該信守承諾,替我阿爹好好照顧我,而不是丟下我一個人不聲不吭地走!」
沈晦低頭靜靜看了我良久。
我以為他又要說什麼反悔的話。
怎知他沉寂半晌,才緩緩道:「不論天涯海角,我都陪著你。」
16
新嫁衣好看得緊,比阿娘壓箱底的嫁衣還好看。
我將它掛在床頭,日日看著,幻想著我和沈晦成婚的那一天會是怎樣的光景。
已經二月了,日子回暖,柳梢頭都綠了,婚期越來越近。
可是沈晦生病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了。
從最開始每天晚上隻燒兩個時辰,到現在每天隻有兩三個時辰是清醒的。
他怕我看了他病重的模樣會落淚,日日躲著我,隻敢在自己精神狀態好的時候過來親親我,與我多說幾句話。
我心照不宣,從來不主動開口問他。
盡可能去找些歡喜樂子分享給他看。
他還是喜歡摸著我的頭,將臉埋在我頸間,喃喃說著:「鶯鶯兒一轉眼都成大姑娘了,再也不是隻會問我要兔腿吃的小跟屁蟲了。」
我噘著嘴想哭。
又不敢哭。
我調笑道:「大姑娘以後要找幾個俊俏小郎君,讓他們輪流給我烤兔腿吃!」
「你敢?」沈晦捏著我的腮,咬牙切齒啃上一口。
我也不怕他威脅,得意道:「你在我當然不敢,你不在的時候可不好說嘍!」
沈晦用很小的聲音自言自語著,但我還是聽見了。
他說:「多找幾個,你就能忘了我了……」
17
我不怕勞什子詛咒,不怕新婚守寡。
我隻想成為沈晦名正言順的妻。
我做夢都在期盼大婚那一天的到來。
沈晦將自己的全部家當都兌成銀票給了我——十三萬三千七百五十六兩白銀。
我裝作譏諷的模樣笑侃:「這就是亡國太子的寶庫嗎?我收了不會有人追殺我吧?」
沈晦無奈道:「你放心,我變成厲鬼掐死他們,誰也不敢動你這位神仙祖宗。」
計劃趕不上變化,意外來得有點快。
我們真被追殺了。
沈官沈財上山打獵的時候發現了朝廷追兵。
抓的不是別人,正是我。
他們火急火燎地趕回來,給我收拾好東西,備了快馬。
我一頭霧水,為什麼好端端地就要走。
「我今天在山腳撿到一塊風霆堂的令牌,順著腳印發現他們在外面山上駐營,是曾王派來的找你的。」沈官說著就把包裹塞給我。
我急得提高嗓音喊道:「不能啊!曾王痴傻無權,他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
沈晦悄然從密室出來,臉色煞白,衣領都被汗水湿透了。
他定聲道:「曾王無權,但龍椅上那位有,眼線遍布天下,找到個活人不是什麼難事。想來曾王與我一樣,自小被國師下了咒術,痴傻多年,如今也沒有多少日子了。隻有把你找回去才能給他兒子續命,你是唯一的藥引子。」
我緊緊抱著沈晦的胳膊:「我不走!要走你要和我一起走!」
「鄧鶯,現在不是你耍小性子的時候,你不能死,你若是也死了,我存在於世間就沒有任何意義,你阿爹他們在九泉之下怎會心安!」
沈晦一點點抽出胳膊,我冷靜下來。
我若是死了,那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沒有人會記得那個以身入局勝天半子的前朝太子,也沒有人記得曾有一個小道士不顧身家性命也要護主周全。
我得活著,好好活著。
才有機會報仇,才能有人在百年後為他們奉燈。
我踮起腳,捧著沈晦的臉,在唇上落下綿長一吻。
我說:「沈晦,你下輩子如若還能記得我,就在郓城等我。若有可能,我做你妻。」
我走了。
徐大莊和沈家兄弟二人同我一起走了。
隻留下了沈晦一人,守在郓城的那座小院兒裡。
靜靜地,靜靜地等待殘忍的歸宿。
18
小院起了一場滔天大火。
把我們一起生活過的所有痕跡都銷毀得一幹二淨。
仿佛之前的點點滴滴,從不曾出現過,我也沒來過。
「姑娘,走吧。十年後,晦哥又是一條好漢。」
我站在山上回頭瞭望,眼底映著火光。
沈財拉著我的馬韁,走向一個未知的遠方。
莊叔帶我們到了一個離郓城一千多裡遠的小鎮,寧遠鎮。
同名字一樣,山高皇帝遠的地方。
這裡安札的都是前朝那些老兵,他們也是隱姓埋名,躲避朝廷追殺才來這裡的。
我換回了男兒裝的打扮,按照沈晦教我的方法,把臉塗得黑黢黢。
我還改了個名字,鄧君歸。
他們在這裡做了個鏢局,護送商貨賺些養家糊口的錢。
偶爾的偶爾,也會接一些殺人越貨的生意。
總而言之,我憑借沈晦教給我的那些東西,在寧遠鎮混得風生水起。
有時天公不作美,不能外出走鏢,我便同莊叔他們一起下地,帶點兒不起眼的東西換銀錢,救濟百姓。
漸漸地,他們都稱我鄧校尉。
乍一聽像個將軍。
我倒是挺喜歡這個稱呼的。
這裡處處沒有沈晦,卻處處都是沈晦留下的影子。
沈晦,我很想你了。
咱們都五年沒見了。
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