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我很討厭沈晦摸我頭,總覺得像摸狗。
但我早就不這麼覺得了。
我喜歡頭頂沙沙作響的觸感。
這讓我覺得安心。
07
他們駐扎的小院兒在郓城古街的一條小巷子裡。
門外瞧著不起眼,裡面有一個大菜園子和一座二層小樓。
莊叔安頓我在二樓住下,他們這些爺們住在小院的平房裡。
沈晦兩手拎著飯盒大步流星回來。
我瞧著光影裡的他,微微愣神。
早就覺得他像世家出來的貴公子,如今一回來便原形畢露。
沈官沈財兄弟見到包子的一霎,眼睛熱得放火光。
「欸欸,搶什麼?你倆餓死鬼投胎的啊!」沈晦低聲呵斥,臉上卻掛著笑,「站好,一個個像什麼樣子。」
沈晦一開口,那兄弟倆即刻原地立定,筆直得像木樁子。
沈財嘴裡叼著包子的一半,另一半在外面,整張嘴撐得鼓鼓囊囊。
我沒繃住,撲哧笑出聲來。
Advertisement
沈晦把最大的幾個包子挑出來給我,一聲令下,沈氏兄弟才敢開吃。
「……沒人跟你們搶,給莊叔留點!」
手裡大包子熱乎乎的,我眉眼彎彎看著沈晦傻笑。
沈晦從脖根兒紅到耳尖,盡可能地與我避開對視:「咳……今天是你生辰,晚些時候給你煮長壽面,快吃吧。」
我呆住了。
自我十一歲生辰阿爹給我擺了宴後,已有四年不曾有人跟我說過生辰快樂。
這幾年漫長地讓我自己都忘了今夕何夕。
「你、你怎麼會知道我的生辰?」
沈晦背對著我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一會兒。
「嗯……在你家打地道戰時看見你家譜了。最後一個是你的名字,剛好就記住了。」
沈晦這個謊撒得天衣無縫。
如果我不知道家譜早就被狗皇帝拿走,用來挨個點名。
我真的會相信。
我深吸了一口氣:「謝謝你,沈晦。遇見你,幸會。」
08
沈晦藏著掖著的秘密,在莊叔喝醉酒後不慎說漏了。
「丫、丫頭,恁別瞧不起俺,俺也不想做這些蠅營狗苟的……兄弟們以前都是正經打仗的,俺以前還是伍長呢。
「那年天老子不當人,鬧了災荒,這蒼穹蓋兒下的所有東西都亂套了。打仗的打仗,吃人的吃人……
「北邊蠻子趁火打劫來搶糧,搶不到糧就搶錢,實在不行就搶女人孩子,他們管被擄走的女子叫兩腳羊,在他們眼裡就是兩條腿的牲畜。
「後來家裡大人都死完了,俺就被抓走充兵了。俺那時候比你這個女娃子還小嘞,才十三歲!
「……可軍營裡的糧草也沒多少了,胡麻餅裡面摻著黃土,能頂餓。
「俺在前線打得一點力氣都沒了,心裡想著,就這樣一家團聚吧,下輩子找個好時候投胎。
「丫頭,你不知道,你不懂!他就像仙人下凡一樣向我狂奔而來,一步一步把我從戰場上背了回去!不隻是我,他一個人把所有活著的兄弟都背回去了!
「俺隻記得,駐地大營裡最高的帳篷是他的屋子,裡面塞得是滿滿當當的糧草,他是天上神仙派下來救我們的!」
莊叔喝多了,說起話來顛三倒四。
我豎著耳朵屏息凝神地聽,才聽懂了大概。
我掰著手指頭在心裡盤算著:三十多年前的大旱災,那時候前朝皇帝還沒死啊?
我又給莊叔剝了一盤花生米,眼睛瞪得圓溜:「那神仙人是誰啊?為啥他有這麼大本事?」
「阿晦!他可是太子啊!」徐大莊突然拍案慟哭。
我被他巨大的反應嚇得一激靈,心髒撲通撲通的。
「俺做了他貼身隨從才知道,他為了救俺們這些亂世中的浮萍草芥,瞞著汴都百官打開了帝陵,用祖宗的陪葬品從周邊各國買糧食!
「那喪天良泯人性的國師,通敵叛國挑起內亂!又諫讒言說阿晦盜取帝陵悖逆不孝,天譴將至他活不到二十歲!
「阿晦說,百姓生於水火,他三尺微命死不足惜。
「他才十九歲啊!才十九歲啊!每日每夜都要忍受魂魄剝離的刻骨劇痛!不論他下一世是誰,都隻能活到十九歲!這是永世輪回的詛咒!
「陛下……陛下他不是為了求長生之術,他隻是想讓兒子能活著,不能讓黑發人走在白發人前面啊……」
窗外的蟲鳴不知何時停了。
萬籟俱寂隻能聽見我的心跳和莊叔的抽泣。
阿晦,沈晦。
前朝皇帝不姓沈,但皇後正是沈氏世家嫡女。
十九歲的詛咒。
這就是沈晦執著於下墓卻從不愛財的原因嗎?
他每天夜裡的高熱,是在承受魂魄剝離之痛?
我藏了一肚子疑問,莊叔早已打起了鼾聲。
我心頭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隻能活到十九歲,所以他把我帶回來託付給上輩子的兄弟。
沈晦,你真是個王八蛋!
09
我帶著滿身的怨氣和憤怒上樓找沈晦。
房間內空無一人。
月照空懸,這間臥房清冷得沒有半點兒人氣兒。
我深吸一口氣,克制著心跳快要跳出嗓子眼的不安之感,發瘋似的去找沈晦的身影。
找不到。
樓上樓下都沒有人。
他真的丟下我走了。
一聲不吭地走了。
五味雜陳交織出了一張無形巨網將我拖入深淵,窒息感快將我淹沒。
我自以為和沈晦形影不離的三年,已經對他了如指掌。
實際上,除了他的名字以外,我什麼都不了解,什麼都不知道。
我蹲在伙房門口無聲落淚,一抽一抽的心酸幾度讓我昏厥。
「吱呀——」柴房的門被打開了。
一副幹淨的帕子遞到我面前。
我淚眼蒙眬地抬頭,是沈晦。
我嗷了一嗓子撲到他懷裡,是滾燙熾熱的溫度:「王八蛋,你嚇死我了!」
他又發燒了。
他啞著嗓子艱難道:「我今天又沒欺負你,哭什麼……」
說罷,他的腦袋沉沉地垂在我肩頭,沒了意識。
我用身子泡涼水,然後將沈晦抱在懷中,給他降溫。
沈晦燒得胡言亂語,我湊著耳朵過去聽。
「……鶯鶯兒,別怕,我帶你當一次土夫子……我帶你走……」
我將浸滿淚水的臉藏在沈晦的後背。
「沈晦,你要是敢不聲不吭地走,我就刨了你的墳,揚了你的灰,墓穴裡設個天羅地網,下輩子見你一次就揍你一次!」
沈晦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偷偷揚起了嘴角。
10
天一亮,沈晦又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大活人。
我卻被昨夜的涼水凍傻了。
一月的寒冬,那水涼得要人命。
蔫蔫窩在床上,像隻貓兒似直哼哼。
「姑娘,起了嗎?」
有人在外面拍門,聽著是沈官的聲音。
我努力運氣到丹田,讓聲音洪亮一些:「門沒鎖,進。」
門開了一條縫,沈官賊兮兮探頭。
在確認我是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後,他才放心進來。
他使勁兒仰頭看著天花板:「姑娘見諒哈,闖姑娘的閨房不是什麼正人君子的行為,但這地兒全是大老爺們兒,隻能是我來給姑娘送飯了。你先吃著,有啥事叫我,我就在門口隨叫隨到!」
沈官恨不能自已的眼睛生來就長在頭頂,放下飯碗逃命似的撒腿就跑。
我眼中無神,想到他剛才那句「闖閨房不是正人君子的行為」,無力悶笑出聲。
「沈晦才是小人,而你,官兒哥,是真君子!」
「看見他,你很高興?」
沈晦如鬼魅般出現在我床前,臉色看起來陰惻惻的。
我遲鈍的大腦一片空白,慢悠悠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蒙頭,轉身,一氣呵成。
沈晦不打算放過病成狗的我,連人帶被子被他捆作一團薅了回來。
沈晦捏著我的肉腮,動作粗魯卻不疼。
我淚汪汪地怒瞪沈晦,可實在太虛弱,看起來倒像是兩眼含春:
「我警告你不要把病貓當老虎啊!你不能粗暴地對待照顧你的恩人!」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看見沈官你就笑得這麼開心?他是真君子,我是小人?」
「你知道的,病人生病時候都是胡言亂語的……」
沈晦輕笑,低頭貼了貼我的額頭:「沒高熱,不像是胡言亂語的。」
我噘著嘴想趁機咬他一口。
他迅速抬頭將一碗黑乎乎的東西倒進嘴裡,然後接上我的唇。
我被苦得頭發都豎起來了,這人卻把我壓得死死地掙脫不得。
就在我的意志力即將到達極限,一顆棗泥蜜糖在我舌尖兒融化。
我眨眨眼,感覺閻王殿忽閃忽閃的。
「傻不傻,下次別這樣了,我死不了,你先把自己折騰沒了。」
沈晦埋在我的脖裡,悶聲吐著熱氣。
脖子有點痒,心也有點痒。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非禮,仔細想來我應該是已經狠狠非禮過沈晦很多次了。
我抬眼才發現,門縫裡擠了兩個腦袋。
沈官和沈財爭先恐後地探頭:
「郎情妾意!」
「紅杏失火!」
沈財打了沈官一巴掌:「沒文化就找個褲腰把嘴綁起來!」
沈晦慢悠悠回頭刀了他們一記冷眼,兩人知趣地用門縫把腦袋擠扁逃之夭夭。
我被棉被裹著半圈在沈晦懷裡,活似蜜粽裡的甜棗。
沈晦似笑非笑:「鄧鶯,我是不是從未同你說過。」
「什麼?」
「我一直覺得你傻得可愛。」
我憤然抬眼瞪著他,一點殺傷力都沒有的那種。
「你當初那麼大膽,二話不說就要跟我走,就不怕我是來殺人滅口的?或者是把你綁了,賣進窯子?」
我垂下眼簾,啞著嗓子道:「不會的,你的眼睛告訴我,你不會那麼做的。」
仔細想想,當初我也可以選擇把他堵在盜洞裡用馬鞭直接勒死。
我也沒有選擇那麼做。
我家外面全是禁軍,我們倆就是被困在火牆裡的飛蛾。
既然沒有一條活路留給我,不妨大膽撲一次火。
我選擇賭沈晦是個好人,我賭對了。
「那你還是傻……」沈晦頓了頓,喉頭有些發澀,「以後不要做這種傻事了,這種怪病我都習慣了。我不過是爛命一條,不論怎麼掙扎都擺脫不了宿命。可是你的路還很長,你阿爹不希望……唔!」
沈晦太聒噪了。
我仰頭反手勾著他的脖子,將他剩下的廢話都堵回了肚子裡。
我流連忘返地勾勒著輪廓,熟悉好聞的氣息將我拖進沉淪的地獄。
沈晦在意亂情迷中抓到一絲殘存理智,慌忙推開我。
我直勾勾地盯著他,快要把他的魂兒都勾走了。
我想,這個地獄裡面有兩個人才暖和。
兩個相依為命的苦命人。
沈晦要潰逃,我順手抓住他的衣角,目不轉睛的熾熱將洶湧的愛意塞進他心底:「沈晦,如若地獄難行,我同你走一遭。」
11
沈晦消失了三天。
他在躲我。
男子漢大豆腐,這麼不禁調戲!
我時不時想起逗得他面紅耳赤的模樣,然後獨自咧嘴傻笑。
這三天裡我試過用各種方法引他出來,可惜,他太精明了,不上鉤。
像個狐狸精。
我下樓的時候,沈官正像隻無頭蒼蠅在打轉。
他搓著腦袋無辜地看向我:「姑娘,晦哥在冷泉邊上住下了,說什麼都不肯回來,你倆咋啦?」
我無辜攤手:「可能他愛洗冷水澡吧。喜歡在裡面待著,那就待著吧。」
沈官蒙了:「你倆吵架了?」
我笑得讓他發毛,不置可否。
我心裡打起了壞主意,我問沈官:「能幫我買個繡球嗎?」
「幹啥?」
「我都及笄了,當然是招親啊!」
沈官如遭雷劈,反應過來撒腿就往後院跑。
還邊跑邊喊:「娘嘞,出大事,城門失守!」
徐大莊聽到喊聲以為外面又打仗了,抄著鍋鏟衝出來:「是哪個不要命的敢來打郓城……」
一片鴉雀無聲後,沈財抱著面碗蹲在門口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笑盈盈的:「莊叔,我要拋彩球招親。」
徐大莊哆嗦的上下嘴唇一碰,險些咬到舌頭:「閨女,恁不跟他商量一下?」
「跟誰商量啊,你們不都是我家人嗎?就這樣決定了,明天招親。」
我擺擺衣袖,步履格外輕快。
我自小就不是個安分的大家閨秀,隻要對我有利,什麼事都能幹得出來。
一如當年我在狗皇帝眼皮子底下逃婚土遁,隻要能活著,做什麼都可以。
相依為命的三年,慕少艾的年紀。
那份心照不宣卻不宣之於口的感情如頑強的菟絲花,在少女心事裡扎根萬丈,狂風暴雨也撼動不了分毫。
我知道沈晦的秘密,他怕耽誤我,想躲著我。
我偏不如他願。
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
不論他是誰,不論他能否與我濡沫白首,他都隻能是我一個人的月亮。
他活著,我就伴在他身邊。
他死了,我就把他的骨灰隨身裝著。
實在想他想得緊,就掏一點泡茶喝。
想到這兒,我對自己的變態腦回路實在忍不住發笑。
沈官戰戰兢兢敲響房門,將繡球給我。
他試探道:「姑娘,你不再考慮考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