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復暄的眸光一直落在他臉上,見他一副“不太妙”的模樣,動了動唇道:“怎麼?”
烏行雪說:“丹藥不大夠。”
蕭復暄:“有多少?”
烏行雪:“……十枚。”
蕭復暄:“?”
底下嗷嗷待藥的近百人,他卻隻有十枚藥,這缺的委實有點大。不過更有意思的是蕭復暄的表情。
在反應過來之前,烏行雪已經捏著錦袋笑了起來。
等他笑完一抬眼,發現蕭復暄在看他。
烏行雪頓了一下。
檐角有一瞬間的安靜。
烏行雪動了一下唇,道:“怎麼了?”
蕭復暄收了眸光,道:“無事。丹藥不夠,你要如何?”
烏行雪垂眸又在錦袋裡隨意翻撥了一下,道:“那隻能用點損招了。”
蕭復暄:“嗯?”
烏行雪指了指那些被凝住不動的仙門弟子,問道:“有辦法讓他們都張一下口麼?”
他當然知道蕭復暄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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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話音落下,那近百名仙門弟子無聲張開了嘴,又凝住不動了。那是一副震撼又好笑的場面。
確實有些損。
烏行雪笑了一會兒,衝蕭復暄道:“那我先下去了。”
說完,他從高高的屋檐上一躍而下,像倏然而過的遊雲。蕭復暄在檐邊站了一會兒,垂眸看著那抹遊雲悄靜無聲地落在地上。過了片刻,也翻身躍下檐角。
烏行雪將那僅有的十枚丹藥化進符紙,又捻著符紙燒成細細的灰燼。然後穿梭於那近百名弟子之間,往每一個口中都捻了一點點紙灰。
他捻著捻著,忽然剎住步子,轉頭問蕭復暄:“他們看不見我吧?”
蕭復暄:“怎麼?”
烏行雪道:“倒也沒什麼,隻是擔心他們記住模樣,覺得被作弄了,回頭找上門來。”
其實記住了也沒關系,本來就是一副假容貌,記住了也無處可找。但他越過那些弟子看向蕭復暄時,忽然想起對方先前隱隱的疲意。
他靜了一瞬,抬腳走到蕭復暄面前。他說:“總得拉個作陪的,不能我一個人被記住。伸手。”
蕭復暄半垂眸光看著他,某一瞬間他似乎想說點什麼。但他隻是動了一下唇,默然片刻後,他衝烏行雪攤開了手掌。
烏行雪看著那隻親昵時曾經交握過的手,心裡忽然復雜難言。
很奇怪,兩百餘年過去了,他依然忍不住想逗對方,想看一貫“不近人情”的天宿頻頻破例。但當蕭復暄真的破例時,他又高興不起來。
因為此時此刻讓蕭復暄破例的他,頂著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名字,是別人,不是烏行雪。
烏行雪站了一會兒。彎著嘴角,眼眸卻始終垂著。他把手裡剩餘的符灰撥給蕭復暄,言語帶笑地說:“剩下就靠你了。”
直到蕭復暄走到遠一些的地方,烏行雪才轉頭朝他望過去。
他神色無異,看不出絲毫端倪。
隻要他不想,好像從來都不會叫人看出端倪。
蕭復暄給最後一個小弟子捻了一點符灰,抬眸朝他這裡看了一眼。烏行雪瞬間了然,笑著避到了水寨牆後。
蕭復暄一動,那些仙門小弟子便從凝滯不動中恢復過來。他們下意識抿了唇,隻覺得口中莫名有些微微的苦意。沒等他們心生疑惑,之前痛得打滾的那些人便驚呼一聲,欣然叫道:“好像……好了!”
其他人也紛紛發現,身上的邪魔傷不再血流如注,黑氣纏繞了,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彌合起來。
烏行雪背倚著牆,聽著那群仙門弟子嘰喳議論,接著呼前喊後地準備離開渡口。
沒過多久,整個渡口便從喧鬧恢復成寂然。
烏行雪直起身,從牆後出來,迎面撞見了朝他走來的蕭復暄。
他頓住步子,看著對方。
有那麼一瞬間,他眼裡和唇角的笑幾乎維持不住。但他最終還是指了指渡口方向,道:“順路的小忙幫完了,我該走了。”
他其實有些舍不得……
每次都是如此,就像飲鸩止渴。
蕭復暄背對著本就黯淡的天光,神情有些模糊。烏行雪隻看到他極輕地蹙了一下眉又松開,問道:“打算去哪?”
原本烏行雪是要去蒼琅北域一帶,但蕭復暄出現在這裡,想必也是要往蒼琅北域去。那他就得另改地方了。
烏行雪想了想,沒說具體,隻說了個方位:“往南。”
他頂著虛造的模樣,以陌生人的身份出現,自然也無可作別。
這是個一生隻會出現一次的過路人。每一回出現在蕭復暄面前的他,都是如此。
所以他連“後會有期”之類的話都沒有說過,隻是彎起眼睛笑了笑,然後從蕭復暄身邊擦過,走往渡口。
如同過去的每一次。
渡口的高杆上挑著長長的燈籠,在風裡輕輕搖擺著。
烏篷船靠岸時,烏行雪臉上的笑已經褪淡下去,長眸半垂。
就在他抬了一下燈串,正要低頭上船時,有人從身後而來,抓住了他的手。
烏行雪怔愣良久,乍然回頭,聽見蕭復暄的嗓音沉沉響起。
他說:“烏行雪,你不易容會是什麼樣子?”
他說:烏行雪,我想看看你的臉。
***
這是兩百多年後的一天,同清河初年有著相似的夜,無端海的渡口邊,還是天灰欲雪。
當年那個被抹殺的靈王,至今依然不曾被記起。
可這世上總有那麼一個人,從未認錯過他的眼睛。
第93章 陪伴
太多記憶蜂擁而至的滋味其實並不好受。一場二十五年的鵲都長夢都能讓人神魂不清, 何況是漫長的兩百多年。
對於烏行雪而言,就仿佛一切從頭來過,他在重新走一遍曾經走過的那條冗長的路。最難受的不是那條路幾乎望不到頭, 而是它混亂不清、顛倒無序。
他總是上一刻還在站在落花臺的無盡大火裡, 聽著那些靈魄歇斯底裡地衝他罵喊。下一刻就到了城南街市, 手擋晃眼的驅靈燈,聽身後的人問他是誰。
他既承受著大火灼身之痛, 又經歷著筋骨徹寒的冷。周遭是亡魂最刺耳的尖叫嚎啕,但又空無一人、寂靜曠寥。
他滿手是霜,又滿手是血。
他是靈王, 也是魔頭。
這樣交錯混亂又如重臨的感受絕非豁然開朗, 而是癲狂和茫然。到了最後就變成了疼……
就好像世間任何一個活人的身體心髒都負載不了這些, 它們無法同時承受如此之多、如此矛盾的東西, 於是統統化作了最為直白的疼。
那是比撕開靈魄還要難忍的疼,疼到烏行雪在那一剎那將自己封閉起來。那是一種全然無意識的反應,是他此生第一次因為疼而產生抗拒。
這種自封比五感皆喪更加徹底, 就像把自己結在一個看不見的繭裡。
***
雀不落從未有過這樣難熬的長夜。
寧懷衫走進他家城主的臥房時,不可控制地打著寒驚,因為臥房裡太冷了。
他從沒想過, 原來房間也能變成這副模樣——
梁柱、桌椅、屏風、掛畫、燈盞,甚至連牆和白石地面都滿是霜凍。乍看起來, 這裡甚至不像一個房間,更像是冰窖。
倘若尋常百姓來到這裡,呆上一刻就能凍出病來。就連他都承受不住, 牙齒咯咯作響, 不停地發著抖。
而這一切霜寒,都源自於烏行雪。
先前封薛禮和笑狐闖入雀不落, 又在交手中因為不敵而裹風退散。那兩人消失的時候,雀不落那棵蒼天巨樹的樹根上出現了白玉精。
那時候,寧懷衫聽見了幾聲很輕的鈴鐺響。他循聲望去,發現是他家城主腰上墜著的白玉鈴鐺在輕晃。
當時寧懷衫頗為驚詫。
因為那隻白玉鈴鐺在他家城主身上掛了不知多少年,他卻從未見過那鈴鐺自己晃出聲響來。
而那鈴聲確實不同尋常,震懾人心。就連寧懷衫都聽得頭腦嗡然作響,靈魄震蕩不安。
他聽著細碎鈴聲,腦中倏然閃過一些零碎畫面——
諸如他和方儲摟著厚實的銀白狐裘,頭湊頭站在偏房裡,正說著關於劫期的話。
諸如他們餘光一瞥,發現城主就倚在門邊,不知聽他們說了多久。而他們當時嚇得心髒都漏跳了一下。
再諸如……那一刻的城主身上緩緩逸散著天宿的仙氣。
寧懷衫在那些零碎畫面裡茫然無措,一時間想不起來那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他捂著發脹的頭,想問城主這是怎麼回事,結果一抬眼,就看見城主跪倒下去,像山崖上轟然塌落的雪。
他當時嚇懵了,根本反應不及,隻看見天宿倉惶出手,將人抱住,帶回了房裡。
再後來,就是如今的狀況了——
烏行雪靜坐在榻上,闔著雙眸低垂著頭。他面容全無血色,比霜雪還要白,薄唇抿著,是一條平直的線。若是自上看下去,他的唇角甚至是微微向下的。
明明沒什麼表情,卻看得人心裡密密扎扎的,幾乎要跟著難受起來。
他身體四周有一層看不見的屏罩,將他自己封在其中,也將整個世間屏蔽在外,沒有任何東西能靠近。
之前寧懷衫關心則亂,沒注意到屏罩,伸手想探一下城主的情況。結果差點手指不保。
他猛退回來,甩著滿手指的血,這才發現就連榻上擱著的桌案,都已經在那層屏罩下碎裂成了木屑。
不僅如此……
他家城主的氣勁還蓬然向外,從屏罩裡源源不斷地流瀉出來。於是白霜結滿了整間屋子,甚至延伸到了屋外,布滿整個府宅。
以至於如今的雀不落冷得像一座冰窟。
那氣勁裡甚至帶著威壓,寧懷衫隻是站在榻邊,都覺得自己喘不過氣起來。那白霜仿佛順著他的口鼻嗅進去,就要結滿他的五髒六腑了。
寧懷衫當時是真的嚇到了。
他驚呼了好幾聲“城主”,卻聽到天宿打斷他:“他聽不見。”
寧懷衫又問:“聽不見?!怎麼回事?”
“自封了。”
“自封?”寧懷衫茫然片刻,道:“什麼叫自封?”
他自己從未經受過這種事,也從沒見過誰陷入過這種狀況。一時間反應不過來,也無法理解。
“不聽、不看、不感、不知。”天宿的嗓音低沉裡透著微微的啞,一字一句地說著。
不知為何,光是聽著這些“不”字,寧懷衫居然都能莫名感受到一種悲意,一種疲憊和厭棄。
他看著城主,喃喃道:“為何啊?為何要這樣自封?”
天宿看著他家城主,良久之後啞聲道:“……太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