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眨眼,已經過去了整整兩百年。
***
翌日清早,那些圍著茶棚歇腳的車馬紛紛動身,馱著商貨、帶著過谷的老少百姓,長長一列,沿著狹窄的谷道前行。
烏行雪在心裡嘆了一聲,心說我這一日一夜過得著實有些荒唐。但他還是不緊不慢地跟在那條車馬隊裡,停停走走地穿過了大悲谷。
偶爾飛鳥劃過時,他會掩著光抬起頭。雖然看不見蹤影,但他還是知道,蕭復暄就在山崖頂上。
車馬隊裡有老人也有孩童,他們腳程慢,花了將近一整個白天,才穿過那條長谷
多數人往夢都主城區而去,還有一小部分轉而上了支道,去往春幡城。
烏行雪依然不緊不慢,穿過春幡城城關時,同行的那些人很快沒入到縱橫的街巷裡,再無蹤影。
唯有烏行雪步子頓了一下……
因為他餘光瞥見一個高高的身影抱著劍,倚靠在窄巷的青石磚牆上。他本想裝作不知,但因為已經停了一小步,再裝反而會顯露出破綻。
於是他停了步,轉頭朝一側的窄巷看去。
他佯作不知,略帶疑惑地問蕭復暄:“你也是跟著馬車隊過來的麼,怎麼一路都不曾看見你。”
蕭復暄未答,而是開口道:“你去花家落腳?”
烏行雪想了想,道:“那倒不是,今日走了太久,灰頭土臉,太不得體。我得歇整一番,明日再去打攪。”
蕭復暄瞥眼朝巷外看去,不遠就有客店。
烏行雪看著他,忽然問道:“你為何也要來這春幡城?”
Advertisement
蕭復暄輕蹙了一下眉又松開,道:“算是……謝你打算給我的丹藥。”
烏行雪怔了一下。
其實某個瞬間他都快有錯覺了,尤其是在他說什麼蕭復暄都有問有答的時候,他差點忘記他如今是照夜城那個赫赫有名的魔頭。
蕭復暄一路送他過來,還能是因為什麼呢?
比起對他身份懷有猜疑,“答謝丹藥”已經是很好的答案了。以蕭復暄的性格,也確實會如此行事。
烏行雪“哦”了一聲,笑了一下。
他聽見蕭復暄看了他一會兒,沉聲道:“還有事在身,你——”
蕭復暄不知為何頓了片刻,道:“算了,先走了。”
話音落下,他便消散在長巷裡。
烏行雪在原地站了很久,感覺到對方真的走了,緊繃的肩背這才緩緩松下來。那道氣息向北而去,他等到那氣息徹底消失,才抬眸朝北望了一眼。
時近傍晚,緋色滿天,映得春幡城的官道都泛著淡淡的紅。
烏行雪就站在官道上,一層一層褪掉易容。
他其實很舊沒有與人說過那麼多話了,也很舊沒有在某一瞬間挑起眉來或是帶上笑意。他曾經有一瞬間心情很不錯,但在褪下易容的這一刻,他又變得神色恹恹起來。
他同曾經親昵無間的人闲聊談天,卻頂著陌生人的臉。
***
他走出春幡城時,收到了一封照夜城的傳書。
他所謂的幾個“下屬”去了雀不落,卻發現府宅空空如也,傳書來問:“城主您去哪兒了?”
他懶得回,指尖輕搓了幾下,傳書就成了一片灰燼。
他在心裡說:誰知道呢。
烏行雪原本出來確實有事要辦,他要找人——
當年他在那兩個小童子身上留了一點無傷大雅的印跡。倒也沒有別的作用,隻是倘若有朝一日他們轉世成人,他能感應一二。
好歹也跟了他那麼久……
這次出門,就是因為那印跡有了一點動靜。照理說,應當是那兩個小不點轉生了。
那印跡分各兩邊,一個在靠近無端海的某座村落,一個在冕洲南郊。總之……哪個都離春幡城數千裡。
他倒也沒別的打算,隻是去看一眼,知道音信就行。
誰知當烏行雪去了那兩處地方,那兩道印跡卻已經消失了。
民間常說,隆冬天裡生的孩子易夭折,難養活。那兩個小不點偏偏都轉生在北方寒地,又非富庶人家,剛落地便沒了。
烏行雪尋過去時,隻看到冰雪天裡小小的墳包。
就連那兩家人自己也不知道,在他們抹著眼淚的那天夜裡,那個聲名狼藉的魔頭曾經去到過他們屋後,在他們新堆的墳包旁,無聲無息地擱了一小把曾經仙童愛吃的松子糖。
***
那之後,烏行雪便常會放一些尋人用的符。折成一些紙人或是紙鳥的形狀,兩隻用來嗅那兩個小童子的轉生印跡,還有一隻……嗅的是天宿上仙。
他本意是想早早探到蹤跡,方便回避。
可偏偏他的尋人符總在蕭復暄身上失靈,於是他還是會在人間撞見對方。
有時候是避閃不及,有時候是其他種種說不明白的原因。或許是注定避不開吧,不知從哪一次開始,烏行雪再看見蕭復暄,總會給自己套上最不易分辨的易容。
就像大悲谷的那次相遇一樣,他頂著不同的模樣和皮囊,在那些年裡,成為了蕭復暄身邊面容不一的過客。
有時是因為他看見對方孤拔的身影,心裡有些難過。有時是他發現對方帶著傷,禁不住有些擔心。
他總會在那些時候套上一個陌生人的殼,走過去同蕭復暄說話。
天宿上仙在百姓面前似乎要比在仙都眾仙那裡要溫和一些。於是很奇怪,明明蕭復暄出了名的難以接近,但他們每一次遇見最後都會說上話,而每一次相處又都算得上愉悅。
可那過程有多高興,過後的烏行雪就有多沉斂。
天宿在那些年裡事務裹身,能踏足人間的次數不算多,時常一眨眼五年,一眨眼十年。
於是,那樣的狀態持續了很久……
久到烏行雪又一次探到了那兩個小童子轉生的印跡,久到他分別在不同的地方,將那兩個過得很苦的人撿回雀不落來。
他們成為了雀不落另外兩個長住者,就像當年在坐春風一樣。
他們一個叫寧懷衫,一個叫方儲。
方儲是曾經的哥哥,稍稍沉穩一些,總能把雀不落弄得井井有條。而寧懷衫好動得多,常跟著烏行雪出門……
偶爾會跟著他撞見蕭復暄。
後來的寧懷衫總是不明白,為何城主每次見到那天宿上仙,回來之後總是神色恹恹。有時甚至接連幾天都會陷在沉默裡……
倘若見面那樣糟糕,幹脆避而不見不就好了?
可惜這話他一直沒有膽子去問烏行雪,不過就算問了也不會有答案。
因為他家城主沒法同他說明白,其實他和蕭復暄之間的見面一點都不糟糕,正是不糟糕,他才越是如此——
因為他跟蕭復暄聊笑時,可以頂著世間任何一張臉,除了他自己。
他當過不同模樣的陌生人,說著胡亂編纂的假名,今朝聊笑過幾句,明日便淹沒在人潮裡,再無交集。
他可以是那街市上的任何人,唯獨不能是照夜城主烏行雪。
他很清醒,但避免不了難過。
他曾經一度以為,這會像他當年奉天詔斬亂線一樣望不到頭。
直到又是一回相遇……
***
那次是因為烏行雪感覺到神木一半靈魄略有一些異動,雖然並不明顯,但他依然不大放心,想去看一眼,於是他便去到了無端海邊。
那天的無端海邊不算太平。不知為何,聚集了一眾仙門弟子,各個還都負了些傷,有些相互扶著,有些就地盤坐,還有一些拎著錦囊穿行其中,給不同弟子派發著丹藥。
整個渡口和水寨都被他們佔據了,七零八落顯得有些亂。
烏行雪聽了一耳朵,從他們亂七八糟的議論裡聽到了“邪魔作祟”之類的字眼。他倒是不意外,能讓近百個仙門弟子都掛上彩,總不會是他們內部打了一場群架。
他疑惑的是在這作祟的會是誰?
眾所周知,照夜城門外懸浮著守城的青冥燈,每一盞都出自烏行雪之手。他們都知道青冥燈的作用,是防止外人亂闖照夜城,殊不知那些燈也在幫烏行雪盯著城內的邪魔。
每日哪些邪魔出了城,哪些進了城,他都知曉得很清楚。
他記得這兩日出城的邪魔屈指可數,沒有往無端海方向來的。況且那些出城的邪魔裡也沒什麼麻煩人物,不至於將這近百弟子弄成這副模樣。
不過很快他就無心去想是哪位邪魔了,因為整個渡口陷入了更亂的境地裡——
那些吃了止傷丹藥的弟子一個接一個痛呼出聲,更有甚者,痛得龇牙咧嘴滿地打滾。
嚇得剩餘弟子都不敢吃了,派發丹藥的弟子也不敢動了,拿著滿兜丹藥驚疑不定。
那弟子敞著藥口,丹藥的味道很快隨風飄過來。烏行雪這些年裡見了實在太多,一嗅就明白問題在哪。
他本可以放之不管,但這亂七八糟的場景鬧得他頭疼,況且他還得從這渡口過。
於是他搖了一下頭,匿了身形,抬腳上了水寨高高的檐頂。
烏行雪站在檐頂上,解了自己腰間的錦袋,長指在裡面撥弄了幾下。
屋檐就是那時候多了一聲輕響的。
烏行雪聽到那劍鞘輕響時,手指僵了一下。不用回頭他也知道,自己又碰到了誰。
再熟悉不過的天宿氣息被風掃過來,一並掃來的,還有一股淡淡的血味。
又是血味。
怎麼總是帶著傷呢……
烏行雪閉了一下眼。劍鞘輕響在他身邊停下,蕭復暄的嗓音淡淡響起來:“下面那麼多人,你為何站在屋頂?”
烏行雪睜開眼,心裡有什麼東西細細密密地扎著,但臉上卻神色如常。
他這會兒正頂著神鬼難辨的易容,一如往常,是一個全然陌生的模樣。他用陌生人的口吻說道:“上來幫點小忙。那你呢,你是什麼人,為何也上了這屋頂?”
說完,他才轉頭看向身邊的人。
有一陣子沒見,蕭復暄似乎瘦了一些。眉骨鼻梁的線條更利了,眼窩也更深了。不知是不是受血味影響,他看起來帶著一絲罕見的疲意。不過那疲意微不可查,幾乎被他周身的鋒利感蓋住了。
他垂著薄薄的眼皮,朝渡口俯掃了一眼,而後看向了烏行雪。
他的眸光在烏行雪臉上停了好一會兒,沒有回答那句“你是什麼人,為何也上了屋頂”,而是瞥了一眼烏行雪指間的丹丸,沉聲道:“幫什麼忙,喂藥?”
烏行雪從他身上掃過,沒見到明顯傷口,那血味也在風裡淡了許多。他這才答道:“算是吧,準確來說是想悄悄換一下藥。他們受了點邪魔傷,吃的那丹藥可能受了海潮,有些問題,叫了有一會兒了。”
蕭復暄淡聲問:“你打算如何悄悄?”
“……”烏行雪噎了一下。
原本他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穿行於那些人群中,比倏然而過的風還要輕。換個藥而已,還能難道他這舉世聞名的魔頭麼。
但蕭復暄一來,他便沒法這麼辦了,畢竟尋常仙門弟子或是尋常邪魔可做不到這個程度。
於是烏行雪佯裝想了想,問蕭復暄:“大意了,我確實辦不到。那你呢?你是哪門哪派,有辦法定住下面的人麼?”
蕭復暄問:“哪些?”
烏行雪:“所有。”
蕭復暄淡淡“哦”了一聲,話音落地的同時,整個渡口所有人都凝滯在了那一瞬,一動不動。
烏行雪挑起眉來,又繼續翻著錦袋。
結果翻了一圈,他默默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