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時間裡,曾經的一些論調又被提了起來——
有邪魔說:“城主將這裡劃成魔窟照夜城,引得所有邪魔聚居於此,或許有些別的目的。”
還有人附和說:“早就這麼說了,可惜沒人信。”
其實也不是沒人信,邪魔們最初聚居於此時,就有不少心懷猜疑的。但他們盯了烏行雪很久,也沒看出什麼端倪。
邪魔又一貫隨心所欲,遵從當即的享樂。倘若數十年,甚至一百年都看不出端倪,他們便不會再費心思多想了。
更何況同為邪魔,本性在那,誰會費勁去布一個上百年的局?
所以那些陡然叢生的猜疑論調依然沒能持續很久,就像從前一樣,不出幾日便消散無蹤,再沒人提起了。
他們從從容容定居在照夜城,好像世間所有邪魔,生來就該歸順在這個地方似的。
***
那個杏花燈節後,烏行雪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踏出過照夜城。
後來他們又有過幾次相遇,或許是冥冥之中天意弄人,又或許是仙魔之間的一種注定。每一次都是最不合適的狀態,最不合適的場合,最不想被看見的時刻……於是每一次都是滿地狼藉。
再後來去人間,烏行雪總會刻意避開一些地方,避開蕭復暄有可能會出現的地方。
他聽過無數人叫他“照夜城主”,也聽過無數人說他“橫行無忌十惡不赦”,他都能尋常對待、置若罔聞。但他始終沒法那樣平靜地站在蕭復暄面前。
那滋味居然比分劈靈魄更難受。
烏行雪避了很久。
聽聞那段時間裡,天宿上仙頻接天詔,始終往來於北端。又聽聞天宿明明總在北邊辦事,卻時而會在南邊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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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就像以整個人間為界,兜兜轉轉。
遠的時候,他們隔著山海,卻在周圍人的片語闲話裡聽著另一個人的音信。近的時候,也就是一座城郭的距離。
有一回,烏行雪遠遠瞥見蕭復暄的蹤跡,當即背過身,一步千丈。而等他落步於千裡之外的另一處荒城,看著殘樓和馬道,忽然想起這是皇城廢都。
他曾經和蕭復暄一起走在這馬道上,拎著的面具一下一下敲在指節上,問蕭復暄:“若是有一天,世上無仙無魔怎樣?”
他們當初是笑著闲聊過“以後”的,如今卻快要習慣於背身而行了。
那天,烏行雪在空無一人的馬道上站了很久,也沒能抬步。
***
這樣的兜兜轉轉持續了好一陣子,直到有一天,烏行雪在大悲谷見到蕭復暄。
第92章 易容
那天的大悲谷剛入夜, 風沒歇過,塵霧彌漫。
烏行雪看見一道高高的人影沉默地站在霧裡,隔著長長的吊橋望著那片悲涼的巨谷。
他對那道身影輪廓太過熟悉, 即便看不清臉, 也知道那是蕭復暄。
像之前的無數次一樣, 烏行雪腳尖一轉,想在對方察覺前離開。但他剛走兩步, 就隱約聞見了血味。
那股血味讓蕭復暄的身影透出一股寂寥來,而那種狀態在他身上很少見。
烏行雪剎住步子。
良久之後,他極輕地嘆了一口氣, 轉回身。
他給自己套上了最不容易被看破的易容, 又在眼珠上蒙了一層很淡的白翳, 甚至在眼尾加了一道疤。
……
他收斂了所有邪魔氣勁, 長靴踏在大悲谷的砂石地上,發出“沙沙”輕響。那響動在夜裡格外清晰,於是望向荒谷的人轉過頭來, 看向了他。
烏行雪腳步頓了一下。
他站在對方的眸光裡,頂著一張陌生的臉,用著陌生的嗓音, 佯裝成一個將要過谷的路人,開口道:“我……聞到這邊有血味, 所以過來看看。”
蕭復暄的眸光在他臉上停留良久,才垂眸瞥了一眼自己的手。
烏行雪跟著朝那裡看去,就見他握劍的那隻手正淅淅瀝瀝地滴著血。也不知是哪裡受了傷。
記憶裡, 蕭復暄很少會有這樣流血不停的情況, 除非靈神受損正重。烏行雪盯著那些刺目血跡,心裡似乎被扎了一下。
他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 語氣卻壓得像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就連好意也隻是蜻蜓點水:“你這手一直在流血,受傷了吧。我隨身帶了一些藥,若是用得上——”
話未說完,蕭復暄的手腕便動了一下,似乎是套了一層障眼術,那滿手流淌的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淡淡的嗓音響起來:“不必。”
果然。
烏行雪在心裡想。
曾經仙都的人總愛說天宿上仙不近人情,最常見的回答就是“免了”和“不必”,讓人找不到親近和示好的空隙。
當初的烏行雪覺得這話太過誇大了,他所認知下的蕭復暄隻是看著冷而已,其實你做什麼、說什麼,他都有來有回。
直到如今烏行雪才意識到,那些形容好像也並沒有錯。
一句“不必”,他便無話可接了。
烏行雪輕眨了一下眼,忽然有點後悔走過來了。他在心裡自嘲一聲,再抬頭時卻神色如常。他甚至還笑了一下,落落得體道:“當真不用?”
“嗯。”
“那我就不多打擾了。”
蕭復暄的眸光依然落在他臉上,看到他笑的時候,不知為何輕輕蹙了一下眉。
就在烏行雪要轉身走開時,一貫寡言少語的天宿忽然開口,沉聲問道:“你不過谷麼?”
烏行雪一怔,回頭道:“什麼?”
“你過來隻為問一句用不用藥,不從谷裡走麼。”蕭復暄深黑的眼眸看著他,說話時面前有一片淡淡的白霧。
烏行雪反應過來——荒野一帶到了夜裡,常有歹物偽裝成人的模樣,任誰多問一句都很正常。
他神色自然地答道:“要過的,不過得等天明。”
他說著,朝不遠處抬了抬下巴:“你看,要從谷裡過的人都在那裡等著呢。”
那裡支著一片茶棚,棚裡懸掛著星星點點的燈籠。有時候往來車馬不想在深夜過谷,就會停歇在那裡。老老少少聚在驅靈的燈火邊,一旁是甩著尾巴休息的馬匹。而其中一些會點仙術的人,會在四周圍巡看幾圈,確認安全。
這是大悲谷一帶日日可見的常態。
此時茶棚裡就遠遠歇著一些車馬,烏行雪的裝扮就像那四處巡看之人,拿來做掩飾正好,挑不出什麼破綻。
他答完這句,心想著蕭復暄應當信了,不會再生疑。不過至此,他們也確實無話可說了。
就在這念頭閃過的時候,蕭復暄居然又開了口。那道低沉的嗓音順著夜風掃過來,說:“你眼睛怎麼了?”
烏行雪一愣,下意識抬手摸了一下。他摸到眼尾並不平整的疤痕,這才想起自己給眼睛動了一點手腳。
他想了想,答道:“先前受過一點傷,留了一點疤,瞳仁裡也偶爾會生出白翳來。”
蕭復暄:“你不是隨身帶了藥?”
烏行雪頓了一下,想起來白翳其實很多丹方能治,往往立竿見影。他自己先前既然說了隨身帶藥,沒道理等到白翳蒙眼。
他“唔”了一聲,掩飾那一瞬的停頓,搖頭道:“普通法子不見效。”
一旦開了這個頭,後面的話便順口就來。
烏行雪指了指大悲谷狹長的谷口說:“這次要過谷,也是想去找大一些的仙門求醫求藥。”
蕭復暄順著他的手指瞥了一眼,又收回眸光。
烏行雪本以為,以他的性格,“哦”一聲便會了結話題。誰知他居然又開了口,淡聲道:“夢都封家?”
自從有了照夜城,又有一個大魔頭,人間仙門便多了一茬,不過名聲最響的依然還是那幾家。去往那個方向,又是“大一些的仙門”,多數人第一反應確實都是封家。
不過烏行雪卻皺了一下眉。
因為曾經那道亂線的緣故,他對封家印象算不上佳。便否認道:“不是。”
那個方向之下,除了封家,同樣常有人求醫問藥的便隻有花家了。於是烏行雪答道:“我去春幡城。”
蕭復暄“哦”了一聲。
烏行雪挑了一下眉,心說這才是“傳聞裡”寡言少語的天宿樣子。但他轉而又想起先前蕭復暄望著深谷的側影……
明明隻是握著劍站在崖邊,卻莫名讓看見的人心生難過。
他忍不住問道:“你呢?”
蕭復暄轉眸看向他。
烏行雪問:“你又為何來這大悲谷?”
蕭復暄其實很少會回答別人這樣的問話,他這一生所行之事大多關於天詔,不能多言。久而久之便成了習慣,什麼問話都是簡潔帶過,要麼“有事在身”,要麼“無可奉告”。
但他聽了烏行雪的問話,卻沉默下去,微微有些出神。
過了片刻,他才道:“碰巧經過。”
這句回答很不像蕭復暄,他脾性一貫利落,不會在一個碰巧經過的地方忽然駐足,凝望那樣久。
烏行雪其實很想再問幾句,可作為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沒有絲毫立場追問。
所以在後來的很長時間裡,他始終不知道蕭復暄那天為何會佇立在大悲谷前。
隻有蕭復暄自己知曉……
他那天之所以會在大悲谷面前停步,是因為他曾在無意間聽聞,當初雲駭在大悲谷一帶喪生於邪魔之口,明無花信負劍下人間斬殺邪魔,之後便在這大悲谷裡立了一座雲駭曾經的雕像以作懷念。
再後來,所有被打落人間的仙,據說都在這裡有了一尊雕像。
整座大悲谷就像一片不為人知的靜謐墳墓,永眠著那些不再為凡人所知的仙。
蕭復暄從不是滿心愁緒之人,也無意進谷打擾。但他偶然從這片荒涼深谷路過時,隻要想起“被打落人間的仙”或是“不再為人所知”之類的隻言片語,便總會怔然停步,望向那片看不到盡頭的深谷。
不知為何,每當他站在這裡,望著大悲谷迷蒙的塵霧。他總會覺得自己應該也在想念著什麼人……
那是一種古怪而矛盾的感覺。
他隻要站在這大悲谷,便會無端生出一抹想念來。但他又知曉,那並非是谷底雕像中的任何人。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念誰,可隻要那種想念倏然冒了頭,就好像……他此生都不會再高興起來。
而他上一次忽然冒出這種念頭,是在南邊,遠遠看見那個世人皆知的魔頭烏行雪。
在那之後,他有近六十年受蒼琅北域之事纏身,沒再能到過人間。
而這次途經大悲谷,已近清河兩百年。
***
烏行雪原本隻打算佯裝一時,等“碰巧經過”的蕭復暄離開,他便會褪了易容,轉身行穿山谷,往另一端去。
然而世事總在他意料之外。
那天大悲谷一帶有異動,也不知是陰物作祟還是什麼,總之頗有些驚險。以至於天宿上仙居然改了主意,在大悲谷邊逗留了一夜。
他不離開,烏行雪便也隻好將哄人的謊話圓下去,頂著那副假模樣,在茶棚裡歇了一夜。
謝天謝地,那裡有不少馬車,其中一輛剛巧幫他擋住了人群圍聚的那些驅靈燈光。
堂堂照夜城主,連個臥榻都沒有,在漫天塵霧的荒郊野外,坐在一張方桌邊,支著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聽了那幫趕路人一整晚的聊笑闲言,居然比雀不落自在。
他半眯著長眸,懶懶看著那些人,心裡知曉,就在這方草棚頂上,有一個人正無聲靜坐,鎮著這一方地界。
那是曾經許諾過……一百年、三百年,乃至更久也要陪著他的人。
他們曾經在漫天辰星下接著吻,如同人間那些永遠赤忱的愛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