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他所接的天詔大差不差,都是人間哪處又鬧了邪魔之亂,並非尋常仙門能抵擋的,需要他去蕩平禍亂。
可這次卻有些不同,這次的天詔並沒有讓他去斬哪個邪魔,也不是要蕩平哪個地方,而是讓他去一趟蒼琅北域。
蒼琅北域由他執掌,所有被降刑的邪魔都會被囚鎖其中,不消幾日就會受盡苦難魂飛魄散。
那是一個另人間邪魔聞風喪膽的地方,但也不是無端矗立在那裡兀自運轉的,每隔百年左右,他會去蒼琅北域一趟,以仙靈護持。以保那個能夠震懾邪魔的地方能固若金湯,泰然安穩。
原本蕭復暄下了人間就該直往北去,但他剛到人間便聽聞,南邊多了一座照夜城……
聽說,他在極北之地的這百年裡,有個魔頭在南邊一處荒野落下宅院,從此,滿世間的邪魔都往南邊聚集而去,如此十多年後,那裡就成了人間魔窟,如今的照夜城。而那個最初落下府宅的魔頭,成了照夜城的城主。
蕭復暄其實不該改道的。
沒有天詔的情況下,即便是他也不能妄自插手人間之事。
但他鬼使神差在那天夜裡轉了方向,隻身往南去了。他本想去看一眼那照夜城如今幾多規模,落在何處,又是何模樣。
倘若真如傳聞所說是個魔窟,他恐怕遲早要接一道將其蕩平的天詔。
從他所在之處趕往照夜城,一共有兩條道。一條途經葭暝之野,另一條要從百姓城間穿過。
他挑了後者,因為葭暝之野有一座他落過印的神像,可以替他看著那片無邊荒野。倒是夜裡的城鎮更多幾分險意,過去就常有邪魔趁著夜色入城作祟。
蕭復暄握著劍踏入城關時,百姓所組的燈流正往長街去。
他看見燈火從那條街市映照出來,煌煌成片,映得那些樓閣之上一片溫黃。還有喧鬧的人聲順著牆隙巷角傳過來,融在春月微涼的夜風裡。
他乍然停了腳步,回過神來時已然輕踏著屋檐,像鹞鷹一般落在了長街一角。
街市上人馬如龍,數十個仙門打扮的人護著燈流從他身側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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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奇怪,那一瞬他忽然想起人間有個地方叫落花臺,那裡也曾有過極為熱鬧的山市,燈火宛如長龍,彎折起伏,綿延整整十二裡。
他去過幾次,都是囫囵走一遭。他一直以為自己對那裡印象並不算深,直到此刻突然想起他才發現,原來自己記得山市上的很多東西。
入口不遠處的茶肆總有很多茶客,說書人的醒木聲能傳到街上。客棧有些日日滿房,有些門口羅雀。那裡的燈點上了便不會熄,從開市起便日夜亮著。越是夜晚,越是人聲鼎沸。
常有小販扛著竹筒竹架穿梭叫賣,竹架插著孩童喜愛的吃食或是琳琅玩物,竹編的鳥雀、鈴鐺、面具。
有些客人挑得饒有興致,會捏著面具掩在臉上比對。有時會掀開面具一角,露出笑來……
***
街市上的鑼镲聲就是在那時響起來的,蕭復暄猝然回神,就見滿街市的燈被百姓送入夜天。
他抬眸望了一眼,卻在不經意間穿過交織燈影,看到對面高高的樓閣欄邊站著一個人。
樓閣裡沒有一點燈火,那個角落昏暗無光,那個人的身形輪廓也模糊不清,似乎隨時都會隨著夜風融散在薄薄的霧氣裡。
直到燈火從樓閣前輕晃而過。
那個剎那,蕭復暄嗅到了風裡的邪魔氣,也看見了那雙眼睛。
燈火劃過的時候,那雙眸子含著一抹亮色,而當那人垂了眼睛,那抹亮色便化了開來。
一瞬間,蕭復暄又想起了極北之外的雪原,他依稀記得禁令剛開始流轉的時候,他不知為何好像體會過萬劍穿心。
等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轉至樓後,順著半敞的窗棂落入昏暗無光的二樓。
他看到了滿地邪魔屍首,每一具都是幹癟模樣。他同邪魔打過太多交道,隻一眼便知,這是被更厲害的邪魔吸空了所有。
蕭復暄怔了怔,抬起眼。看見欄邊所站的人掩著眼睛後掠了一丈。
樓外的燈影落在那人靴前,帶著驅靈燈特有的符文味。他避著那些光,站在濃稠的夜幕裡。
他背對著離蕭復暄,僅僅一步之遙。
他垂著的那隻手上還淌著血跡,身上是擋都擋不住的邪魔氣,比蕭復暄斬過的任何邪魔都要濃重。
用人間流傳的話來說,他是百年一遇的魔頭,應當以長劍穿心而過。
蕭復暄看著面前的人,垂在身側的手指動了一下,卻不是握劍的那隻手。那一刻,他看上去仿佛是要抬起手來,碰一下對方或是別的什麼……
但最終,他隻聽見自己開口問道:“你是……烏行雪?”
背對著他的人沒有動,明明已經沒有驅靈燈照進來了,他卻依然掩著眼睛,始終沒有轉過身來。
蕭復暄看不見他的模樣,看不到他的眼睛。隻聽到他聲音裡透著微渺的沙啞,良久之後垂了手,應道:“為何覺得我是烏行雪,你認識他?”
屋裡靜了一瞬,蕭復暄低低沉沉的嗓音響起來。
他說:“我聽說過。”
第91章 回避
不是認識也不是記得, 而是聽說。
……
隻是聽說。
烏行雪靜立著,依然沒有回頭。
他雙眸的灼紅還未褪去,望著虛空中的某一點, 問道:“那你……聽說過的烏行雪是什麼人?”
他等了好一會兒, 聽見了答案。
蕭復暄靜了一下, 說:“照夜城主。”
又過了很久,烏行雪才輕輕應了一聲:“哦。”
他忽然覺得人真是奇怪。明明這一幕早有預料, 在過去百年的時間裡設想過無數次,可真正聽到這句答案,還是會難過。
他居然還是難過。
那滋味就像心髒前面抵著劍尖, 他垂著眸, 親眼看著刃口一寸一寸緩慢地釘進去。
他聽見自己又一次輕聲開口, 說:“既然如此, 那你一定也聽過照夜城是什麼地方。”
“聽過。”身後的人說:“世間大半邪魔匯居之處。”
“大半邪魔匯居之處……”烏行雪重復著。
他眸光依然落在那個虛空的點上,直到瞳仁上的霧氣褪下去,才眨了一下眼睛, 說:“給你講傳聞的那人話一定很多,說得又啰嗦又拗口。不如我來告訴你,常人提起照夜城, 從來隻有兩個字,魔窟。他們說起那照夜城主, 也隻有兩個字……”
他頓了一下,道:“魔頭。”
劍尖抵著心髒緩慢釘下去的過程太長、太難熬了,他可能沒法筆直地站到最後。還不如他自己往前走一步, 一釘到底。
手指上的血在地上滴成了淺淺一窪, 他垂眸看著,嗓音像薄霧一樣融在夜色裡:“給你講傳聞的人應該也隻是聽說, 沒跟那個魔頭交過手。否則他就該告誡你,如果見到那個魔頭,千萬不要這樣跟他聊天說話。記得以最快的速度出劍,不然……”
他止了話音,聽到身後那人應道:“不然如何。”
“不然你就殺不了他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整個樓閣驟起寒風。那風遽然穿過時,蒼白的冰霜瞬間結滿整個二樓。
那寒意帶著排山之勢,能讓一個活人頃刻被封凍,再無呼吸。神仙也好、邪魔也罷,周身氣勁都會在那一刻全然凝滯,難以流轉。
所有同照夜城主交過手的人都知道,那一刻究竟有多令人恐懼。因為隻要他們慢一招,哪怕隻是一眨眼的時間,也會被鉗住咽喉。
那幾根手指明明清瘦長直,看上去像是沒沾過汙穢也沒承受過重物,卻如寒鐵重鎖一般,隻要被鉗住,他們就再掙脫不開。
很多人都是這樣喪生在這隻手裡的……
但這一夜卻成了例外。
金光劍影伴隨著破風似的清嘯之音,幾乎與白霜同時出現。寒冰封凍的瞬間,那道劍影剛好以鋒芒相對。
隻聽破冰之聲乍然而起,碎冰和雪屑蓬然炸開。
兩道威壓氣勁悍然相撞,一邊是帶著張狂煞意的純冽仙氣,一邊是濃稠如墨的邪魔之息。
震蕩之下,蕭復暄看到了那個魔頭模糊的輪廓,就籠在雪沫和黑霧之中。
不知為何,他忽然覺得對方兩手空空,有點……單薄孤寂。他總覺得對方手裡應該抓握著什麼,一把刀或是一柄劍。
總該有些兵械法器。
或許就是因為那魔頭少了一柄趁手的劍,所以後來他會以一把劍長的間距之差,將那個魔頭抵在地上。
那是一百年以來,他們相距最近的時刻,近到他們能在對方的眼睛裡看見自己的影子。
蕭復暄半跪於地,一手壓著那個魔頭的肩,一手握著劍。
雪沫從他鼻梁邊掃過,他偏開頭眨去雪沫又轉回來,眸光從那魔頭的臉上掃量而過。
很奇怪,明明是一個從未見過的人,明明那張臉上探不出明顯改動過的痕跡。但他就是覺得對方易過容。
那雙眼睛同那樣的鼻梁嘴唇很不搭,但他也並不知道那雙眼睛應該有著什麼樣的臉。
那個魔頭的眼睛裡映著冰霜色,而結滿冰霜的地上有斑駁交錯的血跡。或許是那些血跡影響,魔頭的眼睛裡也有一層淺淡的紅,淡到無法仔細分辨。
他看著那抹淡紅色,聽見魔頭的嗓音響起。
那個魔頭輕聲說:“你為何劍不出鞘?”
他的劍懸在魔頭頸側,正對著一處命門,卻並沒有真的出鞘。而隻要沒有真的出鞘,就算不上徹底的殺招。
蕭復暄蹙了一下眉,沒有出聲作答。
他說不清為何,甚至那魔頭出聲問了,他才意識到自己沒有祭出殺招。
他握著劍柄的手攥了一下,在濃稠邪魔氣息的包裹之下垂眸看著那個人,良久之後答道:“還沒到時候。”
應當是因為還不是時候,他還沒接到那道鏟除魔頭的天詔,所以才下意識留了一點餘地。
而不是因為別的什麼。
魔頭聽了他的答案,半晌後道:“這樣啊……”
世間傳聞都說,照夜城的大魔頭生了一副並不像邪魔的容貌,還擅於蠱惑人心。這話有些道理。
因為那雙眼睛半垂眸光的時候,眼尾微微下撇,給人一種錯覺,就好像那一刻這個魔頭是難過的。
蕭復暄心裡漫起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沒等他弄清,就感覺手指下倏然一空。
那個被抵在地上的人驟然化作一篷雪霧,散開了。
蕭復暄眉心一緊,接著便意識到,方才被他抵在地上的其實隻是那魔頭的一道化身。至於本尊……
魔頭的嗓音在稍遠兩步的地方響起,道:“蕭復暄。”
蕭復暄倏地抬眸。
對方叫完他的名字,卻並沒有後文。或許隻是以此確認他是不是那個專斬邪魔的天宿上仙。
那雙眼睛背對著光,濃黑如墨。那個魔頭看了他良久,開口道:“下次……”
魔頭沉默一瞬,道:“別叫我烏行雪。”
話音落下時,那道高瘦的身影便再度如雪沫一般散了。
看到那雪沫真的消散在風裡,蕭復暄握著劍站起身來。
他忽然感覺……這樓閣太曠寂了。
***
那日之後,照夜城在很長一段時間都籠在陰雲之下。
因為所有看見烏行雪回城的人都發現,城主神色懶倦裡透著幾分恹恹。他面容蒼白無色,被清早的光亮一照,比雲煙還要淡。這就顯得他半垂的眼眸顏色極深,更叫人看不透了。
有些渾然不知數的邪魔以為,那是他靈神有損或是受了什麼傷,是個可以趁虛而入的機會,於是接連幾日都有人試著摸進雀不落。
他們進得並不艱難,甚至算得上順利。
但沒過多久,照夜城的其他邪魔們便意識到。那些人進了雀不落,就再也沒有出來過。
於是一時間,整個照夜城都有些躁動不安。沒有人喜歡被一個絕對的強勢者壓制著,無聲威脅著,但他們又掙脫不了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