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寧懷衫還要開口。
就他所知,他家城主這腰間的白玉夢鈴輕搖幾下,就是解夢而已。就是讓塵封的記憶解封,想起往事而已。
想起往事……為什麼會疼呢?
他家城主從來都不是怕疼的人,究竟是怎樣的疼,竟然讓他自封至此。
但寧懷衫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因為他看見天宿蹙著眉,深沉如墨的雙眸裡滿是溫沉。
明明是在說城主太疼了,那疼卻好像也落在天宿身上似的。
不過也確實是落在天宿身上了……
因為城主的威壓如此之重,能將尋常人壓得粉身碎骨,天宿卻坐在威壓最盛的地方。
那道自封的屏罩能將靠近的一切東西傷得血肉模糊,天宿卻探過屏罩,握著城主結霜的手。
就好像是怕那隻手太冷了似的。
寧懷衫幾乎是看著天宿的手淌滿鮮血,血脈一根一根地爆裂開,模樣可怖。而下一瞬,天宿又會催動氣勁……
那些傷口又會一點一點緩慢彌合,那些血也會收束回去。一滴都沒有落到城主手上。
如此,反反復復。
光是看著都能感覺到痛,但天宿卻始終不曾變一下臉色。
寧懷衫便無話可說,悄然離開。
他後來又這樣進出過幾次,發現天宿從來不曾動過。他催動的氣勁一直緩緩往屏罩裡流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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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次被擋回來,又無數次籠罩過去。
就像執著拂過凍水的暖風。
這樣的狀態不知持續了多久……
一日?兩日?
到最後,不僅是寧懷衫。就連蕭復暄自己甚至都忘記了時間,他一直在陪著自封中的那個人,陪他一步一步走過回憶裡冗長的二百多年。
像是在不斷地兌現曾經的承諾
因為他曾經在心裡許諾過,永遠不會讓烏行雪孤寂一人,不論他是活著,還是死了。
第94章 蘇醒
烏行雪在錯亂的記憶和痛楚裡浮沉著, 在繭裡自封著。一度以為自己又回到了神木裡——他尚未化身成人,周遭一片混沌,而他就赤足站在那片混沌裡。
有一瞬間, 他不知怎麼無聲笑了一下。
他發現自己真是奇怪, 當初悲哀至極、憤怒至極時是笑著的。如今疼到極致、幾乎承受不來時, 下意識的反應還是笑。
他在無聲的笑裡輕震著,到最後幾乎站不直身形, 弓下·身去。
人在疼的時候,總會想要用力摁住疼痛作祟的地方。但他抬了手,卻無處可落, 到最後又垂下去。
記憶裡有無數人、無數種聲音, 在不同的年歲裡叫著他不同的名號。
“神仙?”
“靈王。”
“大人——”
“魔頭!”
……
曾經他每一句都會聽, 每一聲都會應。如今他卻像是忽然累了, 置若罔聞。
數百年裡從未顯露過的疲累和厭棄都這一刻湧了上來,他不想再動也不想再睜眼了。
就在那種厭棄和痛楚山呼海嘯,達到巔峰時, 他忽然又聽到有人低低叫了他一聲。不是名號,不是神仙、不是靈王、不是什麼大人,也不是魔頭。
就是簡簡單單的名字, 烏行雪。
他怔了一下抬起頭,看見面前有一道模糊的身影, 穿過混沌牽住了他。
不是要將他拽向哪裡,也沒有強行把他從自封的繭裡拉出去。隻是牽著,扣著他的手指, 站在他面前。
那道身影低頭問他:“烏行雪, 要不要出去。”
烏行雪還沒答,對方又低聲道:“不想也無妨。”
他低沉的嗓音在這片混沌裡顯得有些溫和。
他說:“我在這裡。”
陪你。
鋪天蓋地的記憶依然如狂風海潮一般朝烏行雪湧過來, 籠罩著他,淹沒著他。他也依然很疼,疼到還不想從繭裡出去。
但好像……沒那麼難熬了。
***
這是雀不落被霜雪封凍的第七天,整個府宅煞白一片。
臥榻上的屏罩依然將整個世間封擋在外,極寒的氣勁帶著攻擊性也依然源源不斷地朝外流瀉。榻上的冰霜結了又化,化了又結。就像蕭復暄伸在屏罩內的手,血流了又止,止了又流。
明明已經看了七天,但寧懷衫每次踏進臥房,每次看到蕭復暄那隻反復彌合又反復血流如注的手,還是會覺得觸目驚心,會忍不住頭皮發麻。
他起初還試圖想要勸兩句,後來發現天宿仿佛也進入了自封一般,根本勸不動。
於是他每天都是輕手輕腳地來,滿目擔憂地杵在榻邊照看一會兒,再輕手輕腳地走。
他本來以為這天也會一樣。誰知他剛到榻邊,就聽到了一道極輕的聲音。
寧懷衫一愣:“什麼聲音?”
他差點以為是自己憂心太重,出現了幻覺。卻見天宿抬了一下眼,似乎也聽見了。
寧懷衫道:“天宿你也聽見了?我聽著像是有東西碎了。”
蕭復暄久未開口,又反復在受傷,嗓音帶著一些沉啞。他眸光循聲落向某處,道:“是夢鈴。”
寧懷衫一驚,立馬跟著看過去,發現那聲音果然來自於他家城主腰間垂掛的那隻夢鈴。
那白玉鈴鐺受白玉精的感應,先前一直輕晃不息。此時不知是因為烏行雪散出來的威壓太盛,有些承受不住,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它身上居然出現了細碎的裂紋,比原本的裂紋更深、更多。
剛才那極輕微的裂響就源於此。
寧懷衫嚇了一跳:“這鈴鐺怎麼了,不會要徹底碎了吧?”
蕭復暄抿唇未答。
徹底碎裂應當不至於,不過……
夢鈴搖響時可解夢境,讓人想起前塵往事。這會兒夢鈴不堪其力,生出新的裂痕,鈴音戛然而止,那便意味著夢鈴的效用很快會停。
夢鈴的效用若是停了……
困陷在前塵往事裡的人,或許很快就要醒了。
蕭復暄盯著那白玉鈴鐺,怔了一瞬才意識到了這一點,猛然抬了眼。
他太久沒動,又一直陪在威壓和氣勁最盛的地方,眉眼上沾了霜星。此時一抬眼,那幾點霜便化落下去,洇進眼裡。
霜星涼得驚人,蕭復暄半眯了一下眸子。
就是這一垂又一抬間,屏罩裡的烏行雪真的睜開了眼。
***
那一刻,整個雀不落都是寂靜無聲的,一瞬間被拉得無限長。
蕭復暄看著那動了一下的眼睫,怔然失語,良久才回過神來。
“烏……行雪?”他輕聲道。
屏罩裡的人垂首坐著,姿態沒有絲毫的變化。要不是眼睫動了一下,甚至不會有人意識到他醒了。
蕭復暄低頭看過去,看到了烏行雪通紅的眼睛。
他頓時心疼得一塌糊塗,就像被細針密集地點扎過去。
他看見烏行雪眼睛裡蒙著一層水霧,更顯得那抹紅色一直灼進眼底。雖然醒了,但那雙眸子卻一眨不眨,空茫而靜默地垂落著,像是看著榻上虛空的一點。
“烏行雪。”蕭復暄又低低叫了他一聲。
屏罩裡的人全無反應。
蕭復暄卻不在意,還是放緩了嗓音,叫道:“烏行雪。”
屏罩裡的人依然沒有反應。
一旁寧懷衫也跟著叫了兩句城主,轉頭衝蕭復暄道:“天宿!城主怎麼沒動靜?”
蕭復暄沉默片刻,靜聲道:“……他聽不見。”
回憶太多、太久,叫人困陷其中,即便睜了眼,也難以從那深淵似的情緒裡抽離出來。
那道屏罩還是封著,將一切都格擋在外,所以那一遍一遍的“烏行雪”,其實屏罩裡的人根本聽不見。
可這話說完,他又叫了對方一聲“烏行雪”。
寧懷衫疑問道:“天宿您剛才不是說城主聽不見麼?聽不見的話,一切就都是白用功了。既然是白用功,天宿為何還要這樣叫城主?看著……”
“看著叫人怪難受的。”他低聲說。
難受……
蕭復暄重復著這個詞,心道:確實難受。
但這不是說他,而是說當年的烏行雪。
他因天道抹殺而忘記烏行雪的那些年裡,他們之間的關系與眼下有什麼區別麼?
其實沒有,還是一道屏罩,兩個人。
隻是當初,忘記一切的他是屏罩裡的那個,而烏行雪則是站在屏罩外的。不知烏行雪當年站在“屏罩之外”,究竟說過多少他根本聽不到的話。
如今,不過是調轉了一下而已。
他怎麼能停?
寧懷衫並不知曉那些過往,隻知道眼下這會兒,他在臥房裡呆得鼻子反酸,心裡難受,實在有點呆不下去。
於是他借口“燒個湯婆子”以及“找幾件厚衣來”,匆匆躲去了偏房。
蕭復暄渾不在意,甚至沒有聽清寧懷衫又說了什麼。
他隻是一遍一遍地叫著烏行雪的名字,不厭其煩。
***
不知過了多久,那個自封在屏罩中的人極輕地動了——那雙通紅的眸子朝旁瞥動一下,於是烏行雪看到了自己被人握著的手。
那隻手筋骨長直,瘦而有力,如今卻不斷筋骨爆斷、鮮血流注。
都說十指連心,那滋味應當痛極了,但那手指卻根根扣在他的指縫裡,分毫沒有後縮過。
烏行雪看著那片刺目的紅,忽然抬手想要擦去那隻手上的血。
被對方反手牽住的那一刻,他輕輕一怔,終於從纏裹滿身的回憶裡脫離出來。
烏行雪抬起頭,隔著屏罩看向面前的人。良久之後,輕而沙啞地叫了一聲:“蕭復暄。”
叫出這個名字時,他身周自封的屏罩緩緩褪下去,長眸卻倏然蒙上了一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