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下臉就要往門口掠去時,忽然聽聞鏘然金鳴若隱若現。
寧懷衫腳下一頓,尋聲抬頭。
就見雀不落上空有金光閃過,仿佛湖面偶現的粼粼波光,自穹頂直貫而下。
那金光流至東南西北四面,將雀不落層疊的樓閣連廊和偌大院落罩得嚴嚴實實。
寧懷衫沒怎麼見過這種東西,張口怔愣好半晌。直到嗅到一股寒霜冷鐵之息,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是天宿布下的、包裹整個雀不落的封禁結界。
封禁結界落下前,院外隱約有嘈雜人聲由遠及近。
結界落全時,那些嘈雜就統統被屏擋在外了。
那結界猶如金剛不破的銅牆鐵壁,不僅是屋內尚在昏睡的烏行雪,就連屋外的他都被護在其中了。
寧懷衫忽然百感交集,有點復雜。
一個上仙,護著魔窟照夜城這座人人覬覦的空寂府宅。
而這曾是照夜城最大的那位魔頭的住處。
……
很神奇,他仰著臉,有一瞬居然覺得似曾相識。
就好像曾經他和方褚也在這座宅子裡嗅到過天宿的仙氣。
就好像更久遠之前,他也這樣仰著臉,看著自家城主站在高高的屋檐上,拎著玉酒壺,笑著邀另一個人來。
寧懷衫懷疑自己中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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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會兒太需要方褚在身邊了,可方褚那個天殺的始終不見蹤影。
寧懷衫走到院落邊,伸手捏了個訣,探了一圈院外氣息。他探到了很多陌生或熟悉的人,還探到了薛禮身邊常跟著的那個笑面下屬。
就是沒有方儲。
他又奇怪又納悶,掏了一張符紙出來,咬破手指劃了幾道丟出去。他最擅用毒,符紙沒怎麼學,卻好像天生會一點似的。
不過他生為一介小魔頭,這種天賦居然不在殺招上,無師自通的都是些無趣的東西——尋尋人,傳傳信,孩童打鬧才會用的小招,最離譜的是還會點燈放煙花。
他一度懷疑上一世的自己是要麼日子過得太好,教他的人逗他玩兒,要麼他是純傻子。
他尋人符捏得很熟,匿了氣息丟出去。
可出乎意料的是,那符紙並沒有朝著落花臺或是哪個方向去,而是漫無目的地打了幾個璇,就自己燒著了。
符紙翕張著火星落了地,寧懷衫愣住了。
這種符術百年來傳承不斷,不論是仙是魔,使起來大抵是一樣的,即便再往後世傳也不會有什麼變化。
這種突然落地隻有一種情況,就是人不在了。
起碼現世尋不到他。
“不會還在過去沒出來吧?”
寧懷衫咕哝著,又扔了兩次尋人符找方儲,都是同樣的結果。
那賊能活的醫梧生呢?
寧懷衫又換了個對象,連扔了好幾張尋人符,發現醫梧生和方儲一樣。
他們居然真的沒有被掃出來,還在過去。
是出岔子了,還是碰到什麼了?
寧懷衫驚疑不定,一時間又不方便出雀不落,隻好一提衣擺在白石臺階上坐下,一邊習慣性給城主守門,一邊試著給方儲和醫梧生傳信。
***
寧懷衫坐著的這片臺階,當年的方儲也坐過。
烏行雪給臥房落了禁制,房裡的動靜便分毫傳不出來,裡面的人也不會出來。方儲心裡清楚,那其實是對他的一種保護,畢竟不清醒的城主著實很可怕。
正是因為知曉這點,他才做不到不管不顧。
雀不落院裡雪積得很深,冷得驚人,方儲依照過往習慣,在自己屋內避了一夜,等禁制外掃的殺意退了便回到臥房邊,守著城主的門。
他一邊運轉內勁驅寒,一邊盯著院落內外的動靜。
就是那時候,他覺察到了有生人闖入。
“不知死活……”方儲當時低低嘲了一句,飛身上了屋頂。
他在城主那裡學過一招,分了神識攻往一處的同時,匿著氣息直掃向另一處。
如此費了一小番功夫,他從一處隱蔽角落揪下來兩個想要窺探的玩意兒。
樹下有血池,方儲把那兩個玩意兒捆扎好了、封住口鼻,想了想還是走到臥房窗邊。
那扇闊窗是離臥榻最近的地方,此時正緊閉著,鏤花的間隙裡一片深黑,看不見裡面的景象,也聽不見裡面的聲音,一片死寂。
但方儲知道,烏行雪能聽見他。
於是他深吸了一口氣,輕輕敲了敲窗棂,說:“城主,有人活膩味了亂闖雀不落,不過已經捆好了,不會有什麼麻煩,我擱在血池邊了,等城主出關再料理他們。”
方儲不知道的是……
他叫著“城主”時,一窗之隔的屋內。有一隻瘦白的手從帷帳中伸出來,先是攥住了窗棂上的一處雕花,又滑落下來。
它摸到了安靜躺在角落的白玉鈴鐺,手指劃過的地方,鈴鐺變得潮湿起來。
那隻手正要將鈴鐺握進掌心,就見另一隻骨節清晰而長直的手伸出來,扣進指縫,將那隻手抓了回去。
混亂之中,淺淡的血味交雜著冷鐵之息緩緩流瀉出來,充斥著整方秘地。
有人嗓音透著啞,在混亂的聲息之後說:“蕭復暄……”
“……我是不是殺過你?”
我是不是殺過你,於那座高塔……
數不清究竟有多少次。
那一瞬間,一切感官都清晰而強烈。
歡愉和難過糾纏並行。他眼裡既有倏然迷懵的潮霧,還有自眼底彌漫而起的紅。
或許正是因為太過強烈,幾乎刻入骨髓。
烏行雪在那一刻醒了過來……
***
從夢中脫離的瞬間,劫期滲入骨髓的寒意變得濃重起來,像怎麼都揮掃不開的霧。
同樣變得清晰的,還有另一個人的氣息。那人的氣勁源源不斷湧入經脈,與身體裡汩汩不斷的血液一道往心髒湧去,充斥全身。
那些氣勁湧過的地方,附骨之疽般的寒冷便會稍稍緩和一些。像是將冰冷的手浸入熱泉裡……
但也隻是一瞬。
這種寒暖相交的混亂感,與夢裡全然重合。
太多夢裡的片段紛至沓來,太多情緒湧進心口,他一時間弄不清自己想說什麼,要做什麼。
他睜不開眼,也張不開口。
最終隻在心裡輕念了一聲名字:「蕭復暄……」
他本以為對方聽不見,沒人能聽見。
但是錯了。
他們氣勁糾纏相連。
蕭復暄的嗓音依然貼著心髒,在他身體裡響起:「醒了?」
「蕭復暄。」烏行雪又輕念了一聲。
「我在。」對方又沉沉應了一句。
夢裡最後那句話伴著南窗常開的高塔一並湧上來,烏行雪啞聲問:「蕭復暄……你的住處為何叫南窗下?」
蕭復暄靜默下來。
「是因為住過京觀的那座塔麼。」
「蕭復暄,我是不是殺過你?」
「我是不是……不止一回殺過你。」
那一刻,就連身體裡汩汩流淌的血都變得安靜無聲。唯有包裹住心髒的氣勁帶著溫沉的震顫——
蕭復暄說:「忘了。」
他的聲音沉默片刻又響起來:「我隻管如今。」
他像是哄人一般,沉沉說:「烏行雪,你夢見我了。」
靈王有法器名為“夢鈴”,仙人妄圖一夢都有賴於此。而世間最難有夢的人,就是靈王自己。除非手握夢鈴受了影響,否則生死愛恨皆難入夢。哪怕成了魔頭也依然如故。
可是現在,他手上沒有夢鈴,甚至腰間也沒墜著。
那枚小小的白玉鈴鐺遠遠擱在榻邊的角案上,於他全無影響。
但他入夢了。
蕭復暄說:「你也夢見我了。」
你殺過我、救過我。
如今夢見了我……
你在想我。
聽到這句話時,烏行雪呼吸驟然一輕。
周身血脈頃刻流淌起來,那些氣勁伏在所有命門要害,護著心髒,所過之處,皆是天宿灼烈和煦的氣息。
那一刻,寒冷和痛楚有一瞬的緩和,烏行雪終於睜開眼。
他看見蕭復暄淨如寒玉的眉眼,同數百年前仙都初見時一樣。那雙長長的眸子含著燈火的光,順著鼻梁垂落下來。
蕭復暄拇指輕捏著他的下巴,側頭靠過來。
數百年前在仙都的屋檐上如此。
數十年前在雀不落的臥榻上如此。
現在還是如此……
隻是鼻尖相觸時,蕭復暄停了一下,沒有直接吻上來。而是半闔的眸光動了一下,落在烏行雪唇間。
他低聲道:“張口。”
第66章 還禮
對於照夜城來說, 這一夜大概無人能眠。
雀不落自我封禁解除時的三十三道雷霆驚天動地時,城內一眾邪魔妖道但凡兩腿能動的,幾乎都到場了。實在抽不開身的, 也都放了紙符、傀儡種種東西代為查探。
於是, 雀不落周遭的每一棟樓閣都滿滿當當, 有些不愛與人打交道的,便落在了屋脊檐頂上。乍看過去黑影幢幢, 或遠或近圍了一圈。
確實有種群魔環伺的意味。
有人在嘈雜中問道:“你們先前就在,見到城主了?”
“沒見到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