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過邪魔必經的劫期,但他不想在蕭復暄面前過。
怎樣都行,但不能是蕭復暄。
於是他張口便是一些咄咄之言,想要激得對方離開。他背在身後的手緊攥著白玉精做的夢鈴,臉上卻帶著笑,歪頭衝那人說:“你知道邪魔有劫期麼,見過劫期裡的魔頭是什麼樣嗎?”
“聽過邪魔重欲麼?”
……
他知道蕭復暄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邪魔,殺得最多的是邪魔,降刑最多的也是邪魔。
閉著眼睛都能想到天宿上仙會厭惡什麼——那些邪魔特有的東西,橫行無忌、荒淫無度……
他張口閉口皆是那些,等著蕭復暄冷臉離開。
想惹天宿不高興其實真的很容易,他曾經半真不假地招惹過無數回。
偏偏這次……
他說盡了那些連他自己都厭惡的東西,蕭復暄卻一步未動,始終目光沉沉地看著他。良久之後開口道:“都聽過。”
烏行雪倏地沉默下來。
他靜了一瞬,道:“你既然什麼都聽過,什麼都知道,又偏偏挑這個日子來——”
屋內燈火映在蕭復暄眸中,燈火微晃,那雙眸子便化開一片光亮。
烏行雪頓了一下,避開目光,轉頭朝臥榻抬了下巴繼續說道:“——你是要做我這個魔頭的入幕之賓麼?”
屋裡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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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後,蕭復暄低沉的嗓音響起來。
他說:“對。”
我來做入幕之賓。
烏行雪心髒驀地一跳。
很難形容那一瞬間的感受,他怔在原地,良久之後乍然回頭,隻覺輕風一掃,蕭復暄已然到了面前。
烏行雪動了一下唇,卻沒出聲。他幾乎在蕭復暄過來的同時出了手,肆張的邪魔氣如無端闊海一般洶湧而出。狂風裹挾著寒霜似的殺機猛掃而過,動靜大得驚人,卻又因為禁制,統統鎖於門窗之內。
這是照夜城主下過禁制的一隅,是世間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私密的地方。
而那些能讓人身首分離的殺氣,在觸碰到蕭復暄的瞬間戛然剎止。而那一剎那的歇止注定了一個結局——
依然是天旋地轉,依然是劍氣貼著要害而過,依然是近在咫尺卻分毫不傷。
他們似乎總會弄成這樣。
隻是當年的靈王被抵在屋上,如今的魔頭被抵在榻上。
劍氣貼著烏行雪的頸側,獨屬於天宿的氣息籠罩著,鋒芒畢露卻並不危險。蕭復暄依然如當年一般半跪著,低頭看著他,壓著他的手指彎曲著扣進指縫裡。
蕭復暄的眸光順著鼻梁落下來,嗓音沉而低緩:“你想激我走。”
烏行雪的手上氣勁還沒撤,極寒的氣息順著指尖流瀉而出,白色的薄霜從他的手指蔓延到蕭復暄手指上。
明明是殺機,卻莫名有種相交纏的親昵感。
烏行雪動了動唇,道:“我在等你走。”
蕭復暄看著他,片刻後沉聲道:“等我走了,你想找誰過劫期?”
烏行雪心頭輕輕一跳。
就像是有人輕扎了一下,一種難以描摹的感覺瞬間包裹了整個心髒。他忽然答不出話了。
過了很久,他才閉了一下眼,說:“沒有誰。”
“沒別人。”他又低低說了一句。
他答出這句話的瞬間,手指上的寒霜緩緩褪去,蕭復暄的氣勁順著指尖湧灌進來。
就像有人點了一盆火,火光灼烈但暖意煦和。那股暖熱的氣勁近乎於溫柔地流淌在他的血脈裡,所過之處,他的皮膚不再那麼冰冷蒼白,慢慢顯出血色來。
他閉著眼,比何時都敏感。
他聽見蕭復暄說:“你喝酒了。”
不知為何,簡簡單單四個字,忽然讓他有些恍然,一時間不知今夕何夕。好像他還在仙都,同別人喝了早早備好的酒,惹得天宿不高興了。
他上門賠罪哄人,被抵在南窗下的玉瓦屋檐上,吻得再不出聲。
天宿氣勁順著血脈流淌進心髒。
烏行雪皮膚下淡淡的血色也一路從薄衣下透出,肉眼可見順著脖頸漫上來,一直到唇間。
他想起過往,舔了一下唇睜開眼。
他說:“蕭復暄。”
“嗯。”
對方剛好輕輕撥了他的下唇,半闔著眼眸低頭吻過來。
呼吸糾纏交錯,烏行雪微微張口,就聽見蕭復暄的嗓音在他唇縫間響起。
他低聲說:“烏行雪,我昨夜夢見你了……”
***
很久以前,仙都眾人常說,他們不會做夢。
因為他們總入凡人的夢,總應凡人所求,總是知道夢境多為虛妄,而他們比誰都警惕虛妄。
後來他們又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大抵是他們功德圓滿,所思不夠深、不夠多、不夠重。
再後來,他們終於慢慢承認,或許成了仙就不會再夢見什麼了。心思再多、再深、再重也無用。
對於他們來說,此生恐怕隻有在那枚白玉鈴鐺的影響下,才能好好做上一場夢。
這一點,烏行雪比誰都清楚。
這世間神仙無夢,但蕭復暄說:我夢見你了。
第65章 醒來
很久以前寧懷衫曾經跟方儲說過, 如果這世上有一個地方永遠不會出現神仙這種東西,那一定是雀不落。
他此生最難以想象的事,就是在雀不落裡看見神仙。
後來寧懷衫又悄悄跟方儲說過, 他此生最難以想象的事就是城主不在, 而他們要與天宿上仙同室共處。
如今, 兩件都讓他碰上了……
寧懷衫站在城主的臥房裡心想:我何德何能?
他何德何能一個人、同時、攤上這兩件事,可能是造了大孽吧。
從他追趕過來, 親眼看見雀不落自我封禁的大門被天宿一把轟開開始,他就處在一種拍案驚奇的狀態裡……
要麼在做夢,要麼他瘋了。
二十五年了。
就是打死他也想不到, 時隔二十五年, 他進雀不落還居然得靠天宿上仙。他跨過門檻的時候眼珠子都直了。
雀不落其實很大, 連廊橫折, 屋宇眾多,那布局本身就是一個陣。任何陌生人進到這裡都極容易迷失在連廊之間,分不清哪間是哪間, 更別提找到城主的屋子了。
因為過於震驚,寧懷衫差點連指路都忘了。
踏進連廊他才猛地想起來,結果剛要張口, 就見天宿連步子都沒頓一下,直直掠向了城主臥房。
那真是……熟門熟路。
寧懷衫直接一腳踩空了三層臺階。
踩空的時候他還在想“方儲, 你趕緊來看看方儲”,可惜方儲不見蹤影。
他一路跟著天宿進門,想插手卻全然插不進去, 直到看著天宿把他家城主抱到臥榻上, 這才終於找到插話的縫隙,深吸一口氣出聲道:“天宿……”
他想說其實城主無論陷入何種境地都會留一點神識出來, 睡了也罷、不省人事也好,說句作死的……他和方儲曾經一度荒謬地覺得,哪怕是歿了,他家城主都會留一點神識。
那點神識其實比清醒時候可怕,觸及就是殺招,亂碰就是個死。
當初他們幾個趁著崩毀混進蒼琅北域時,所見就是如此。明明城主上一刻連氣息都幾不可聞,下一刻就撕了朝他撲過去的兇物,輕輕落在枯樹枝椏上。
寧懷衫當時覺得,他家城主甚至是落到樹上才恹恹地半睜開眼。
以至於他們平日還敢同城主好好說幾句話,那夜卻一直在抖,就是怕城主當時不清醒。
而這種狀態在劫期尤為明顯。
他想說城主以前過劫期非常、非常不喜歡身邊有人,到了要緊關頭,都是屋門全封的,誰都聽不見屋裡半點動靜。
結果他剛說完兩個“非常”,就看見天宿俯身輕碰了一下城主的額頭。
寧懷衫:“……”
寧懷衫:“?”
他一時間竟想不明白這動作是在探靈還是探溫。
若是探靈,手指就行。
若是探溫……
探個屁,劫期身冷如冰,靠近都能感覺到,用得著探?
接著他又看見天宿垂著眸,指彎抵著城主臉側,拇指輕抹了一下。抹過的地方似乎有了一點淺淡血色,隻是轉瞬又化作了蒼白。
寧懷衫細細琢磨了一下,不敢動了。
這時天宿才轉臉掃了他一眼,蹙著的眉尖還沒松開,道:“你方才要說什麼?”
寧懷衫退後一步,道:“我沒有說話。”
他在那一刻想起了很多片段——他想起先前在封家看見的那一幕;又想起了剛進照夜城時,城主所設的青冥燈給天宿放行;還有更早時候看得他滿頭霧水的一些反應和舉動……
他忽然福至心靈地意識到了一件事——天宿上仙可能要幫他家城主過劫期。
怎麼幫,不知道。
反正他跑就對了。
“天宿,我先……”寧懷衫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胡亂找了個借口道:“方儲遲遲沒有動靜,我找找。”
他說完便一溜小跑出了臥房,剛跨出門檻,就聽“砰”的一聲!
房門貼著他後腦勺關了。
寧懷衫:“……”
他感覺自己慢一步就被夾死了。
他剛下臺階,忽然聽見院外有模糊的人聲由遠及近。隱約的話語聲中夾雜著“城主”“前城主”之類的稱呼。
寧懷衫愣了一瞬,心說不好!
雀不落開門那麼大動靜,三十三道雷霆砸下來,整個照夜城的人隻要不聾不死估計都知道了。會有多少人聞聲而來,那其中又有多少人心懷不軌,可想而知。
但雀不落的自封已經開了,在這些人的團團圍聚之下,簡直就是院門大敞……
寧懷衫頭皮都炸開來了!
他在照夜城是有些名聲,但眼下方褚不在,雀不落雙將就剩他一個。兩拳難敵四手,他怎麼扛得住???
他一邊心說完了大蛋,一邊兩手憑空一抓。眨眼間,毒氣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