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出聲糾正:“前城主。”
“前不前的難說。”
“就是,還有得看呢。”
“所以當真是城主回來了?”
“你這話問的, 眾所周知, 那寧懷衫和方儲跟著城主的時間最久, 怎麼都算是心腹了吧?就連他倆先前都打不開雀不落的大門, 還有別人能開?”
有人順嘴譏嘲道:“說到這個,我又要嘆一句可憐了。”
“誰可憐?”
“姓寧的和姓方的啊。”
“哦……此話怎講?”
“我聽聞之前蒼琅北域崩毀,那寧懷衫和方儲出了城?”
“出了。我那日剛好回城, 瞄見了一眼,也沒帶多少人,我還以為就是尋常出個門, 覓點活人。現在想來,沒準兒真是去蒼琅北域了。”
那譏嘲的人又接話道:“所以說又蠢又可憐, 都修了妖魔邪道了,居然講忠心。忠心又能怎麼樣,跟了那麼多年, 連個進門的資格都沒有, 城主眼裡的兩條狗罷了。”
寧懷衫亂扔符紙盯著院外動靜時,恰巧借著紙符聽到了這麼幾句。他手裡動作頓了一下, 過了片刻,撇著嘴翻了個白眼。
其實當年城主剛出事時,他心裡確實生出過這種想法。任誰兵荒馬亂回到住處,卻發現自己連門都進不去時,都會感到喪氣和介懷。
也是那時候,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一直留在雀不落並不是全然出於畏懼,而是真的有點把這裡當家了。
所以他格外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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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人脾氣本來就差,那陣子更是狀如惡犬,逮誰咬誰。結果咬到了方儲頭上,被方儲摁著狠狠打了一場。
那是真的……血都被打出來了。
當然,方儲也沒落著好,兩人打完,又一並閉關休養了好一陣子。
就是在閉關的時候,方儲跟他說:“等出了關,你自己滾去試。一試你就知道了,雀不落那道把咱們也擋在外面的封禁不是城主落的,應該是雀不落自己封的。”
後來寧懷衫真去試了,差點把命試進去半條。
於是他又跟方儲打了一場,又一起閉關了兩個月。但他不得不承認,方儲說得對。
照夜城其他人或許辨認不清、也不會費那心思去辨認,但他和方儲對城主的禁制氣息太熟悉了,那確實不是城主落的。
這點讓他心情好了一些。
也是從那天起,他和方儲都覺得“雀不落”這個地方不一般,多少沾點靈。
那時候方儲就說:“沒準往後有人會盯上雀不落,封禁了也好。”
果真一語成谶——新城主封薛禮一來就盯上了。
照夜城少有人知曉,寧懷衫和封薛禮其實交過手,就是在薛禮想要進雀不落的那天。
方儲常說寧懷衫“狗脾氣”,寧懷衫自己也認,他的個頭和模樣因為煉毒的關系停在少年時期,於是脾性也定格在了那時候,沉不住氣。
他自打聽了方儲的話,覺得“有人會覬覦雀不落”,有事沒事就去雀不落附近“巡邏”,於是便同封薛禮撞上了。
那是他第一次看清封薛禮的模樣。
那人渾身都充斥著一種違和感,因為出身仙門的關系,生了副標致的“道貌岸然”臉,頸上卻有一大片紋繡,紋的還是花,一直蔓延到左側下半張臉。有一筆剛好紋在嘴角,就顯得他那邊嘴角始終是彎著上翹的,而另一邊又很平直。
寧懷衫看了一眼就覺得別扭得很,十分不討喜。更何況對方還想進雀不落,那便是萬分不討喜。
其實寧懷衫本可以靜觀其變,等封薛禮自己被禁制打回來。但他壓不住火,罵罵咧咧就衝上去了。
好在他虎得有限,還知道利用一下雀不落的自封。
照夜城的人都知道封薛禮被雀不落的禁制斷過一隻手,養了很久才養回來。但沒人知道,那是寧懷衫連激帶引的結果。
不過那天的寧懷衫更慘一點,差點丟了命。
之所以說“差點”,是因為他承接對方殺招的時候,身體裡陡生一道屏擋,護了一下靈。
寧懷衫起初不明白這屏擋從何而來,後來連續幾日他都凍得打顫,如墜冰窖,這才漸漸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
那是他來到雀不落的第幾年來著?有一次修習出了岔子,反反復復病了好些天。那陣子他頭腦混沌總犯錯,某日就被城主叫住了。
那時候他怕烏行雪怕得要命,看見對方抬手,登時覺得自己要死了,嚇得閉上了眼。結果就感覺頭頂被拍了一掌。
那一掌其實不重,但落下的時候,仿佛當頭潑下一大桶冰水,連血都凍住了。
寧懷衫當時打了個激靈,過了半天才滿臉蒼白地睜開眼,問城主:“這是什麼?”
城主睨了他一眼,道:“還能是什麼?懲罰啊。”
後來回想,那語氣頗有點嚇唬人的意味。但當時的寧懷衫是真的怕瘋了,總覺得城主在他身上下了術法。以至於後來一整年,他都擔心自己會突然發作、爆體而亡。
再後來遲遲不見任何動靜,他便忘了。直到承接封薛禮殺招時才又想起——那道關鍵時刻保命的屏擋,或許就是城主當年下的術法。
城主脾氣陰晴不定,那一下很可能是因為那日心情尚可的隨手之舉,說明不了更多。
可是……
看,沒人把他和方儲當狗。
照夜城裡沒有邪魔會論感情,但是偶爾也有人值得一點點忠心。
所以他才會心甘情願地去闖蒼琅北域,如今又心甘情願地坐在臺階上守門,然後翻著白眼,聽院外那群覬覦者譏嘲叫囂。
他又捏了兩道符,一道繼續探著方儲的蹤跡,一道探出院外。
就見那些邪魔妖道圍聚著這裡,卻隻動嘴不動手,像某種隱性的僵持——誰都想知道歸來的前城主還有昔日幾成威力,想知道如今解了封的雀不落能不能進。
但他們沒人想當第一個,於是都在等……
“慫的。”寧懷衫索性朝後靠上牆,枕著手臂翹起了腿,嗤嘲著那些人,權當看戲。
沒過片刻,有人終於忍不住動了——
動手的不是別人,正是封薛禮那個笑面下屬。那下屬整日彎著眼睛、彎著唇,像三條細長的弧。那表情仿佛是固封在他臉上,幾乎從沒變過。因此得了個名號,叫做“笑狐”。
笑狐一抬手,一柄彎月似的刀便閃著銀光橫掃出去,直衝雀不落。
就聽當——的一聲重響!
刀刃於虛空中撞上結界,就見金光迸濺,泰山般的威壓驟然蕩開。
隻見銀光一閃,刀刃已經被撞了回來。
因為威壓太盛的關系,被撞回的刀刃力道更大,速度更快,疾如電光。
破風之音呼嘯而過的瞬間,有兩個離得近的人來不及閃躲,被刀風掃到,身形驟然僵直。
他們譏嘲的表情還停留在臉上,下一刻頭顱一歪,整個腦袋便滾落下來。
笑狐正抬著手要接彎刀,看見那一幕渾身一緊,然而已經來不及收回手了。他隻感覺手掌一涼,想要握住刀,卻感覺不到自己的手指。
他怔了一下,看見半隻手掌“啪”地掉落在腳邊。
雀不落四周明明落滿了人,卻在那一刻陷入死寂,良久之後,又驟然沸騰起來。
寧懷衫二郎腿也不晃了,“嚯”地直起身。
就見那笑狐攥著自己的手,朝雀不落深深看了一眼,轉頭便消失在夜色裡,不出意外是去稟明封薛禮了。
寧懷衫朝臥房的窗棂看了一眼,糾結要不要同房裡的天宿說一聲。
雖然在他眼裡,狗屁封薛禮抵不上他家城主一根手指頭,本不用怕。但他總覺得對方妖得很,古裡古怪看不透。
他走到窗棂邊,手都抬起來了。忽然想起當年方儲的勸告。
方儲說:“千萬不要在劫期敲城主窗戶,哪怕隻是通稟兩句話也不行。”
寧懷衫當時還納悶:“為何?你幹過?”
“幹過。”
方儲當時豎了兩根手指,答道:“一來無人回應,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城主根本不回話。二來,後來城主解封出來也沒提,我以為他沒聽見,又同他說了一遍,他的表情十分……”
寧懷衫:“十分什麼?”
方儲也不知道怎麼形容,半晌道:“反正很復雜,別幹這種蠢事就對了。”
眼下方儲不在,但寧懷衫決定聽他一回,忍住了敲窗的手。
***
這一整夜寧懷衫都過得不定心。他始終提防著,一邊擔心城主劫期出問題,一邊擔心封薛禮挑這種時候來。
好在直到第二天晌午,封薛禮都沒來添堵……
但他還是敲了一回窗戶,因為臨近正午的時候,他放出去的不知第幾張探尋符終於有了動靜,還是個不錯的動靜——
他看見方儲回來了,走在通往雀不落的路上。
那小子不知在過去的那條線上經歷了什麼,乍看起來十分疲憊,面色蒼白,倒是斷臂已經長好了。
不過探尋符畢竟比不得肉眼,隻能感知個大概,具體還得進門再說。
然而……
天宿的結界將整個雀不落裹得嚴嚴實實,寧懷衫並不知道怎麼放方儲進門,但他更不可能任由方儲在外面呆著。
於是他探頭探腦摸到了臥房窗棂邊,徘徊片刻,終於還是抬手敲了窗戶,下意識叫道:“城主?”
***
彼時,寧懷衫所叫的人正抵在蕭復暄的肩上,眯著長長的眸子,連呼吸都是抖著的。
他手指搭著蕭復暄的小臂,原本寒冷至極的青色早已從指尖消退下去,那雙手白得近乎有些透,但指骨關節卻泛著淺淡的紅。
那是先前攥得太用力又慢慢松懈後的血色。
同樣的淺淡紅還漫上了他的肩背和脖頸。
怎麼一路變成這樣的,烏行雪已經全然記不清了。
他隻記得自己最初還試圖哄騙對方“氣勁就可以”,後來氣勁就變成了極其惱人的東西。偏偏蕭復暄能感知他所思所想……
於是一發不可收拾。
再到後來某一瞬間,邪魔本能作祟,他咬了一下蕭復暄的頸側,想要沾上一點血。但那念頭閃過的剎那就被他死死摁了回去。
劫期確實是需要血的,倘若沒有,其他不過是飲鸩止渴而已。他最初想僅止於吻和氣勁,就是怕越深入越焦躁,越剎不住那個念頭。
他見過那些邪魔弄得滿屋都是血、一片狼藉,然後將吸空的軀殼丟棄的樣子。他厭惡那種場景……
他無法想象某一天,自己變成坐在那片血泊裡的人,而旁邊是蕭復暄空空的毫無生氣的軀殼。
可那種忍耐到了後來確實難熬而痛苦……
無法根除的寒冷如海潮般反撲而來,隻是一剎的工夫,他連眼睫都結了霜。
就是那一刻,蕭復暄抵著他的下頷,讓他微微仰起頭。
“做什麼?”烏行雪當時啞聲問
話音未落就感覺頸側有一下極輕的刺痒,似乎是破了一點。有血滲了出來,隻有一滴,卻極為清晰地順著皮膚往下滑……
蕭復暄低頭吻上了那裡。
烏行雪喉嚨動了一下,閉上眼。
他頭腦空茫一片,感覺血液朝被吻著的地方湧去,接著他聽見蕭復暄微微讓開毫釐,溫熱的呼吸落在那裡,低沉開口道:“我等你還禮。”
好像就是從那句話開始……
他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