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渾身的經脈都浮於皮膚,看起來猙獰可怖。但他還在不斷甩出新的鎖鏈——
每斷一根,他就補上一根。
斷十根,他便補上十根。
……
斷裂聲和鎖扣聲層層相疊,但最終還是他先敗下陣來。
他身上凸起的脈絡不知從何處裂開了口子,血液汩汩下流,順著手臂再到手指,染得鎖鏈通紅一片。
第一道鎖鏈沒有續上的時候,他力道一空,整個人踉跄了一下。
接著便是第二道、第三道……
眨眼之間,一邊的鎖鏈就全被截斷。
家主猛地脫了一邊力,在狂風中半跪於地。
下一瞬,另一邊也全然截斷。
就聽一聲轟然巨響,瑩白鎖鏈悉數碎裂,跟著冷石地面一塊兒塌陷下去。露出了高塔地底下的東西。
烏行雪先是看到了兩口棺木,擺在巨大的陣中,四周全圍著蠟燭。
接著,他聽見了數以萬計的尖嘯和悽厲叫聲……
他上一回聽見這樣的聲音,還是在墳冢無數的京觀。
這裡不僅聲音像,氣味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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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像有人把京觀數以萬計的亡人引到了這裡,封在塔下,一邊養著這兩口棺木,一邊煉就換命禁術。
正常來說,如此衝天的兇煞陰氣,方圓百裡的人都能感知到。
然而這座高塔椽梁裡嵌著神木碎枝,神木之力剛巧能蓋住這些兇煞陰氣。與此同時,這些兇煞陰氣又剛好能掩住神木碎枝的氣息。
倒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相輔相成了。
烏行雪沉了臉。
怪不得這裡的神木氣息讓他又熟悉又陌生,還沾染著幾分邪祟感,都是拜這地底下封著的東西所賜。
“棺木裡的人是誰?”烏行雪沉聲問。
封家家主滿手是血,攥著碎掉的瑩白鎖鏈,跪在塌陷的碎石間,怔怔看著那兩口棺木,片刻之後啞聲笑起來。
良久之後,他答道:“那是我一兒一女。”
兒女?
烏行雪皺起眉,下意識朝封徽銘望了一眼。
封徽銘攥著劍柄,也脫力地跪在地上,低垂著頭,連呼吸都是輕顫的。
如此看來,所謂的換命,就是拿封徽銘換他死去的兒女了。
封家家主眼裡隻有棺木。
他一邊汩汩流血,一邊輕聲說:“……我兒君子端方,豁達溫和,甚至身子骨略薄了一些。我那愛女略小兩歲,天資聰穎,根骨奇佳,脾性如鋼……”
那雙兒女很小的時候,他就想著,倘若以後他們長大成人。他這家主之位,可傳給根骨好的女兒。兒子呢,就做個輔位長老,管管丹藥和醫堂。
兄妹倆能撐住封家的門面,成一段佳話。
可惜啊……
這雙兒女尚未成人就都故去了,同一天,同一死狀,之前也同樣毫無徵兆。別人不知兄妹倆死於何故,紛紛惋惜哀嘆,也不知怎麼安慰他,隻能衝他說“節哀”。
但他作為親父,自己心裡卻清清楚楚……
當初他年少時候曾誤中邪術,本來是要死的,卻被強救了回來。救他的法子不算光明,他也知道往後必定會付出一些代價。
但他沒有想過,代價會落在兒女身上。
他曾經一萬次嗤嘲:他們封家斬除邪祟,憑何會遭此報應?
真是……不講道理。
所以他不服。
他找盡辦法,想要跟命掙個高低,想把那雙他極其喜愛的兒女從棺木裡拉回來,想他們重活於世、光耀門楣。
他最終找到了一種換命禁術,說難很難,說簡單卻也十分簡單。
就是需要亡人魂,也需要活人命。
以亡人鋪就禁術,再找個活人以命換命。
一個兩個亡人根本不夠,他需要數以千計甚至萬計的亡人,才能鋪一條換命的路。所以,他把手伸向了有著巨大墳冢、埋著不知多少亡魂的京觀。
但他沒想到,京觀那裡來了個散修,就地築了高塔,日日夜夜逡巡守護。那散修在那多守一日,他便耽擱一日。
他便稍稍動了些手腳。
於是不久之後……散修走火入魔,墮入邪道,那座高塔成了藏汙納垢之處。
他是殺是封,就都師出有名了。
第59章 虛情
封家家主一直在說著他那雙兒女如何如何好, 如何如何可惜,張口閉口皆是深情。
封徽銘攥著劍,沉默地聽了很久, 終於有了動靜。
他從手指開始抖, 連帶著整個人都在顫, 杵在地上的劍也咯咯作響。就像平湖落石,漣漪越擴越大……
寧懷衫離他最近, 第一個注意到。起初還以為是受了傷,痛的。後來才發現,封徽銘是在笑。
那笑裡半是嘲諷、半是憤恨, 還帶著一抹難以形容的瘋意, 聽得寧懷衫毛骨悚然。
“我兒、我兒、我兒……滿口我兒。”封徽銘頭也沒抬, 就那麼一下一下點著, 啞聲重復著家主的話,然後又帶著笑嘶聲道:“我當年究竟有多傻、多蠢!才會聽你叫幾聲‘我兒’,就暈頭轉向不知東西南北了?”
他笑了好久, 笑得都嗆住了,又道:“我居然以為這兩個字多麼難得,多麼真情切意, 叫上幾回,就是當真把我看做自己人了, 我可真是……”
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氣,抬起頭來,兩眼通紅, 隔著猩紅燈火看向封家家主, 輕聲道:“我可真是個絕好的苗子,你不是常同我說這話麼。我以前不明白, 現在簡直不能更明白了……”
“我真是個絕好的苗子啊,被幾聲‘我兒’騙得團團轉,這麼蠢的人上哪兒找?你當初收留我的時候,一定也是這麼想的吧?”
否則就不會說出“八歲是正好的年紀”這句話了。
他被封家家主領進門時正好八歲,明一些事理了。所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家破人亡,無依無靠,本該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但託家主的福,他從此有了遮風避雨的地方,他有家了。
從今往後他所獲得的一切都要多謝這個人,弟子堂的先生說:人要知恩圖報。
他記這句話記了好多年。
他知道自己並非封家真正的血脈,一切優待都並非理所當然,而是得用刻苦、聽話、替封家長臉……這些去換。
都說家主不苟言笑,不是慈父,總是十分嚴厲。讓他笑一下難如登天,從他口中聽一句誇獎也十分不易。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每日所求就是家主衝他點一下頭,說一句“尚可”。
他比所有弟子都用功,磨壞的練功服和劍石比所有人都多,又花了七八年,終於有一天,家主衝他笑了一下,說:“我兒是個好苗子。”
一聲“我兒”,讓他有了“父慈子孝”的錯覺。
他那時候年輕氣盛,一片赤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去,巴巴地捧給封家,隻要派得上用場就行。他甚至同封殊蘭說:“就是哪日讓我豁出命去,都在所不辭。”
結果封殊蘭潑了他一盆冷水,說:“我們同一眾弟子其實並無區別。”
就是從那時起吧,他和封殊蘭這個“妹妹”便有些“道不同不相為謀”了。
他在一聲又一聲“我兒”裡迷了心竅,一度覺得自己雖是養子,卻與親子無異。覺得自己今後是要接下家主大任的,否則家主怎麼會把那麼多封家的往事、機緣說給他聽?甚至還帶他進了無人能進的秘地。
他在這“迷魂陣”裡自欺欺人了近百年,直到某一天,他忽然發現自己身上逸散出了一股若有似無的死氣。
他起初以為是自己斬殺邪魔時不注意,中招而不自知。
最蠢的是,他同家主說了……
就像一個尋常兒子在外受了傷,順嘴同父親提了一句似的,他居然同家主說了這件事。
封徽銘永遠記得那一日——家主憂色深重,立即叫了醫堂長老過來,親自看著長老給他查。之後又帶他去了秘地,讓他借助神木之力調養。
而他當時感動極了……
“我當年居然感動得手足無措,你知道嗎!”封徽銘猛地一拍地面,瞬間到了封家家主面前,劍尖在冷石中拖出一道深深的溝壑。
家主眉心一跳,斷裂的鎖鏈猛地揚起來,每個斷口都化作尖刃,直朝封徽銘搗去!
封徽銘也炸起一身劍氣,每一道白芒都與尖刃死死相抵。
一瞬間,飛星四濺。
封徽銘就像根本不怕那些尖刃一般,又朝前壓了一點,滿眼通紅咬牙道:“我當初恨不得要把心肺都掏給你!你知道嗎——父親?”
家主聽到“父親”兩字,攥著鎖鏈的手指動了一下。但也隻是動了一下而已,力道絲毫沒松。
“我當初有多感動,後來發現問題的時候就有多寒心。”封徽銘又往前進了一寸,手指在氣勁震動下溢出了血,但他絲毫注意不到,“你嘗過那種滋味麼?就像剝光了站在雪原上,比死都難受呢……”
家主終於神情空茫片刻,又深深擰起眉道:“你知道?你……知道?”
封徽銘又緩慢笑起來,那笑裡滿是自嘲,帶著幾分狼狽悲哀:“……是啊,每來一次這座高塔,借著神木之力調養一番,那股死氣就暫時蓋住了。但時間久了,傻子都能意識到不對勁吧?你又何必如此驚訝。”
“還是說……在你眼裡,我當真就蠢得不可救藥?連這點端倪都發現不了?”
家主嘴唇微動。
這句話問出來的時候,就連烏行雪他們都皺起了眉。
從先前封徽銘的反應來看,他確實知道自己身上有死氣,但他們以為他隻是覺察到了古怪,或是隱約有所懷疑。
可現在聽他這麼說,就好像……他不僅覺察到了自己身上的死氣,還知曉換命陣法的存在。
寧懷衫看著封徽銘,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你……你何苦?瘋了嗎?”
封徽銘嘶聲道:“我何苦?我也想知道我何苦!我明明可以反殺!”
封徽銘衝著家主道:“我可以反殺的你知道嗎?!我在腦中謀劃過很多很多次,我想象過很多回,隻要其中任何一回!隻要任何一回我狠下心,就可以讓你死在我前面,可以用一百種讓你生不如死的辦法拷問你、逼迫你,讓你親口告訴我你在我身上做了什麼——”
他劍氣又進一寸,壓得家主的鎖鏈咯咯作響,兩邊都發起抖來。
“我甚至可以逼著你,親手把我身上的東西,挪到你自己身上。我想過無數次——”
“那你為何不動手?”寧懷衫又道。
“我——”封徽銘臉上終於有了遮掩不住的狼狽,卻讓人覺得有些可憐。他死死盯著面前的家主,嘴唇顫抖著,臉色陰沉,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為何呢?
因為他優柔寡斷,不算良人,但想狠又狠不到底。
每當他生出那些陰狠的想法時,他總會想起當年被牽著走近封家大門的瞬間。總會想起當年弟子堂的先生說的那句“人要知恩圖報”。
於是,那些陰狠反殺的想法永遠隻出現在夢裡,隻要他一睜眼,隻要他清醒過來,他就會下意識把那些事情壓在心底,壓得極深,假裝自己一無所知。
時間久了,他便生出了一種錯覺——好像隻要他不去碰、不去問、不真的看到換命大陣,一切就都是假的,都是他疑心過重、胡亂猜測的。
他畢竟是養子,畢竟掏心掏肺這麼多年,哪怕就是養一條狗,也該有點舍不得吧?也會下不了手吧?
他就是在等對方下不了手。
他甚至還想著,自己早日站穩腳跟,接過封家大位。搶在換命大成之前,成為封家最有話語權的那位。
在那種情況下,他這位“父親”是不是就該顧全一點大局,會改變想法。
“我不是沒法自救,你明白嗎?”封徽銘沉聲道,“我隻是……”
隻是想看你後悔,看你表現出一點點“父子情”,僅此而已。
他沒說完,但家主似乎明白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