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間,家主臉上顯露出十分復雜的表情來。幾乎讓人懷疑,他真的有點後悔了。
封徽銘也捕捉到了那一瞬的微妙,眯起了眼睛。臨到這種時候,他說的話又口是心非起來:“……你又要表現出假惺惺的情誼來騙我了?”
家主臉色幾經變換,半晌又慢慢沉下去。
他依然沒有說對方想聽的話,隻是在竭盡全力的對峙中,低聲道:“事已至此,我無話可說。”
“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
封徽銘念著這個回答。
事關性命,搭上了這麼多年復雜的感情,最終就被“事已至此”這四個字輕飄飄地一筆帶過。
聽到這話的一瞬間,封徽銘眼裡最後一抹光迅速黯淡下去。
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居然還抱有一絲絲期待,期待面前這個人會有一丁點悔意。至少顯得他少年時候的一廂情願不那麼像一個笑話。
隻是可惜,就是笑話。
他終於不再優柔寡斷,不再狠不下心。兀自搖了一下頭,而後突然暴起——
那一刻,威力巨大的劍氣從他身體裡陡然爆開,映得四周一片煞白。那是他在封家百年學來的所有,他的刻苦、用功、討人歡心全都在這些劍氣裡,統統加注在了手中的長劍上。
他臉上的血色迅速散去,身上的死氣驟然加重。這種反應隻說明了一件事——他在以命相擊。
封家家主本就在蕭復暄手裡受過一次重創,在這命招之下,終於不支。
某個剎那,他猛地睜大眼睛,然後緩緩低下頭。
Advertisement
看見印有“封”字的長劍帶著瑩白劍氣貫穿了他的身體,他手中殘餘的鎖鏈盡數碎裂。
緊接著,他聽見封徽銘的聲音道:“我痛快了……”
自從他意識到自己是個犧牲品的那一天起,他就憋著一口氣,鬱鬱寡歡,再沒真的笑過。
直到這一刻,他總算痛快了。
而直到這一刻,蕭復暄才抬起手指。
他剛剛一直沒有插手,就是在等,等封徽銘給自己討一個答案。
如今,答案討到了,可憐之人痛快了。
他也就不必再等了。
就見高塔內金光乍現,“免”字劍的巨大劍影穿過封家家主靈魄,直貫入地。
那是又一場詰問。
第60章 碎靈
仙門中人大多都聽說過, 天宿蕭免降刑於邪魔時,總會有一場詰問。
封家家主靈魄被籠罩在“免”字劍的金光中,聽見天宿低冷的嗓音響徹腦海, 如同天地間橫掃的風, 問他:“緣何至此。”
聽到這傳說中的四個字時, 封家家主還剩最後一點靈識。
他想:用在邪魔身上的詰問居然有一天會落到我頭上。原來……我也算是邪魔了。
明明最初的最初,他是個滿心抱負、想要斬妖除魔的仙門弟子。
天宿劍下, 他一生的畫面在詰問之中匆匆而過——
他是世間少有的、見過神木還沒有死去的人。
他十二歲時陷入過瀕死之境,看見過那株參天巨樹在山頂華蓋亭亭的樣子,盡管有些模糊, 但他記得那確實有點像人間的杏花。
那時候的他從未想過, 後來的自己會在封家藏一座高塔, 塔裡嵌著那株巨樹碎裂的枝椏。
十七歲那年, 他路過最初的京觀,看見那些巨大墳冢的時候,也曾嘆惋過:“可憐多少英雄骨, 都是過去戰死沙場的人……”
那時候的他也從未想過,後來的自己,會將那些嘆惋過的屍骨拖進自家秘地之下, 借它們鋪一條路。
二十歲那年,他初露鋒芒, 一度小有些名氣,給自家長了不少臉面。他還聽說過,京觀一帶常有兇邪作祟, 有不知姓名的修行中人常常幫扶附近百姓, 聽聞的時候,他說過一句“倘若將來機緣合巧, 定要去拜會一番”。
那時候的他還不知道,那位不知名的修行中人,就是留守在京觀修築高塔的散修。他更是從未想過,後來的自己非但沒有好好拜會,還成了導致散修走火入魔的罪魁禍首。
成仙成魔,是善是惡,好像都是一念之間的事。
同許多仙門中人不同,他剛及弱冠就成了婚,道侶是他的青梅竹馬。都說少年相識的夫妻最是恩愛,他們很快就有了第一個孩子。
可悲的是,那孩子胎死腹中,沒能真正出生。他寬慰道侶良久,說那或許是受了邪魔氣的侵染,往後就好了。
很快他們又有了孩子,這次還是差點胎死腹中,好在最終堪堪保住了,生出來是個兒子。隻是因為娘胎裡那番折騰,天生根骨有些虛。
但那又怎樣呢?他好不容易保住的孩子。
又是一年,他們有了一個女兒,相較於兒子的出生,女兒要順利得多,所以天資聰慧,根骨也佳。
世人都說,兒女成雙是大吉。
沒人能體會他那幾年的心情,就像沒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寶貝那雙兒女,他恨不得將那兩個孩子捧到天上去。
他看著那一雙兒女一點點長大,教說話、教認字、教劍術……教他畢生學來的所有東西。
那些年,他幾乎都快忘了精進修為這件事了,一心一意在做慈父。周圍的人時常拿這打趣,他聽了都是一笑,答道:“就當我魔怔了。”
可惜,那雙兒女終究沒能養到成人,先後死在少年時,死時都是十二歲。同他當年瀕死是一樣的年紀。
他的道侶當時重復地說著:“為何如此,我不明白……”
但他心裡其實明白——那是天命繞了一個巨大的圈,給他的報應。他當初沒有真正死去,如今就讓他體會了一把相似的滋味。
他親手將那雙兒女抱進棺木,從此再沒笑過。
慈父不見了,隻剩下一個修者。
其實那時候,他已經鑽進牛角尖了,隻是自己尚未發覺——他正當最好的年紀,又隻顧悶頭精練,修為很快上了境界,不僅在自家,在人間修士裡也成了佼佼者。
神木被封禁時,他那一門斬過諸多妖邪、幫過諸多百姓,廣結善緣,又因為曾經見過神木,頗有仙緣,被點為封禁之地的鎮守者,得姓為“封”。
他們大概是人間罕見的接過一道天詔的人,但既然是封禁之地,便不能與外人說道,於是這件光耀門楣的事情成了封家隻有家主或是準家主知曉的秘密。
他就是那個知曉秘密卻不能說的人。
那是他第一次體會到一種極矛盾又極復雜的滋味,就像是錦衣夜行。
那也是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並非純粹的善者,還有太多世俗的欲望,他尤其期待著回報和贊譽。
他甚至在某一瞬間生出過怨憤:他知道自己曾經死過又活了,命是搶來的,會有代價。但他已經做了這麼多事,為何不能平了那代價,讓他過得圓滿一些?
天命不公平。
最初冒出這種想法時,他還會不動聲色摁回去。
後來時間長了,又或許是因為久居高位,修為在人間也漸漸封了頂,再有這些想法時,他幾乎是放任的了。
他放任自己回味這一生所經歷的事情,一件一件地捋著,那些值得,哪些不值得。他開始覺得自己所得太少,怨恨也有道理,不甘也有道理。
於是……從某一天開始,他忽然想要讓那雙兒女活過來。
這念頭一冒出來,便一發不可收拾。
當年那句“就當我魔怔了吧”,很久很久之後的這一天,一語成谶。他頭也不回地走上了另一條路——夜半掘出兒女的棺木,做了陣圈住他們,然後找尋一切可行之法,想讓那雙兒女活過來。
***
他後來有時會想,他一定是瘋了才會相信那個夢。
那是他最瘋魔的一段時間,某天夜裡坐在堂前忽然入了一段怪夢,夢裡有人跟他說:“其實……也不是全無辦法。”
他一邊想,當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一邊還是問道:“有何辦法?”
夢裡的人模糊極了,看不清模樣。他明明不知道那是誰,卻極其自然地管對方叫“仙君”。可能是那陣子四處求告,脫口成了習慣。
他連夢裡那人的模樣聲音都記不清了,卻記得對方指點的兩條路。
一條說他可以去尋一個貴人,是個小姑娘。那姑娘上一世慘死,這一世出生就帶著怨,小小年紀就成了孤兒。他若是收了那孤女做女兒,平了對方命裡的怨,積下福報,將來託孤女的福,他能有機緣再見到那雙兒女。
另一條路,那“仙君”沒有多提,說得極為簡單。他說:“實在堪不破,就以你自己一命回去換吧。”
***
封家家主起初並沒有將那夢當一回事,直到有一日,他在一座破舊廟宇前碰見一個瘦巴巴、髒兮兮的小姑娘。
那廟是一座荒廢的喜喪神廟,那小姑娘像隻受驚的雀,一看就是無家可歸之人,是個孤女。
他當時愣了一下,鬼使神差探了那小姑娘的靈。發現那小姑娘確實靈魄帶著怨氣。他又作法探了那姑娘上一世,隱約探得她上一世命也極短——家破人亡、無人庇佑,父母皆被仇人所弑。她伶仃流落,被人擄去配了冥婚,還挖了雙眼,最終落得一個慘死的結果。
他甚至探到那小姑娘慘死之後就跪在喜喪神的廟宇裡,求一個報應。
上一世慘死、命中帶怨。孤女。
這些同他夢見的一一對上了。
從那一刻起,他把夢裡那位仙君指的路當做了救命稻草,死死攥住。
他將孤女帶回封家,收為養女,取名:封殊蘭。
自從那雙兒女死後,他就沒再笑過,已經不記得如何做一個慈父了。所以他對封殊蘭算不上寵慣,為了避免看見她就想起故去的親女,他甚至同封殊蘭也並不親近。
他給了封殊蘭親近以外的一切,衣食無憂,教養精心。所有人都說,他又有了一個“掌上明珠”。
他等啊、等啊……
看著封殊蘭長大成人、獨當一面,看著她慢慢有了下一任家主之風,成了同輩之中的翹楚。
但他始終沒有等到那個所謂的“機緣”,也始終沒能見到他日思夜想的兒女。
他一日比一日煩躁,一日比一日焦慮。於是某一天,他後悔了。
當初夢裡的仙君指了兩條路。
第一條他試過了,耐心盡失,已經等不動了。於是他開始琢磨第二條。
可惜仙君沒有給他更多提點,他能抓住的隻有那短短一句話。他反復琢磨,揪住了其中兩個詞——換命、回去。
世人皆知,換命有違天理,極難。而回去更難。
但對於封家而言,他們同世人有一點不同,他守著一個秘密——神木。
借助神木之力有辦法回去,而他就守著神木的封禁之地。
他那時候已近瘋魔,隻覺得這是得天獨厚的幸事。
於是他“監守自盜”,悄悄闖了一回禁地。
他根本顧不上禁地被人生闖一回有何後果,會不會驚動什麼,會不會惹上第二次封禁,乃至更糟糕的事情。
他什麼都顧不上,隻想回去。
然後他成功了。
因為換命之術需要數以萬計的亡魂鋪路,所以他回到了極為久遠之前,距離神木被封禁還有些年。
他去了亡魂最多的京觀,卻發現京觀有個守墓人,是個散修,眉目英俊逼人,看著十分年輕,修為卻不在他之下。
以至於他硬來也討不著好,便在京觀動了些手腳。
他悄悄布了陣。
京觀最多的就是砂石,陣石混雜其中極難發現,更何況他的陣並非強陣,微不可查,卻能在日積月累中對京觀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
世間有一句話叫當局者迷。
那散修就是當局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