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徽銘兩眼充血:“我不知!”
他眼珠來回轉著,看著抵住自己各處命門要害的劍氣,又道:“我當真不知!”
蕭復暄卻冷冷道:“你知道。”
他喘著氣,愣了一瞬,而後又啞聲說道:“我從何知曉?!我來封家時這塔就已經在了!我所知曉的都是家主告訴我的。我先前就同你們說了!這是我封家密地,家主從來都是這麼告訴我的,我也從來都是這麼聽的!這是我封家密地,我家自己建的塔,我——”
話沒說完,烏行雪就已經到了他面前,低頭打斷道:“看來你是真的知道,我剛才都差點讓你唬住呢。”
他起初以為蕭復暄那句話是在詐封徽銘,但很快便明白過來,其實不是,封徽銘確實應該知道一些事……
封徽銘辯解道:“什……我沒有,我所言俱是真話,沒有半句虛言!”
烏行雪道:“是嗎,可你反應不對啊。”
封徽銘驚了一下:“你這是何意?”
“你若真是一無所知,家主說什麼你就信什麼,覺得這塔就是你封家自己建的。”烏行雪指了指蕭復暄,“那他方才問你‘這塔為何在你家’時,你就應該理直氣壯地說,你家建的塔,不在你家還能在哪?”
烏行雪頓了一下,又道:“或者……哪怕露出一點聽不明白的表情呢。”
烏行雪說著,一提袍擺半蹲下來,垂眸看著封徽銘,嗓音慢慢沉下來:“可是你沒有,你答得太快了。”
他答得太快了,連一絲疑惑都不曾有,說明他聽明白了蕭復暄的問題。也說明他知道……這塔本不該立在封家。
封徽銘渾身一僵,死死盯著烏行雪,嘴唇因為抿得太緊,泛著一片灰白。這讓他身上透出一股很古怪的死氣來。
烏行雪皺了一下眉。
他差點以為那是錯覺,又仔細打量了封徽銘一番,正要伸手探一探究竟,就聽見蕭復暄的嗓音瞬間到了近處,說了一句:“你快死了,你知道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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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過於直白,封徽銘立刻變了臉。
就連跟過來的寧懷衫都是一驚,小聲道:“真的假的?”
蕭復暄不答。
封徽銘更是緊抿著唇,眼珠充血,一言不發。
那股灰白死氣愈發明顯起來,擋都擋不住。再加上他的反應,就連寧懷衫都“嘖”了一聲,說:“看來是真的啊!你自己也知道麼?怎麼一聲不吭的。”
“我能活。”半晌之後,封徽銘啞聲道,“我找到辦法了,我不會死的,封家……封家如今的境況缺不了我,我不會死。”
他忽然說著這些話,聽得烏行雪眉毛一抬,轉頭同蕭復暄對視一眼。
烏行雪借著心口纏的氣勁傳音道:「蕭復暄,他為何快死了?我看他身上這死氣來得奇奇怪怪,不像是身體有問題。」
蕭復暄掃量著封徽銘,又伸手探了一下對方的靈,傳音答道:「像是某種換命禁術。」
烏行雪:「換命?」
蕭復暄“嗯”了一聲,又道:「另一個人應當已經死了。」
烏行雪明白過來。
有人想要用封徽銘和某個死人換命。
這種術法始終在進行之中,說不定已經完成了大半,所以封徽銘身上才會縈繞著這種不知來由的死氣。
其實想要激出封徽銘的實話,當著他的面說這幾句效果最好,因為沒人能接受自己被換命,而且還是被犧牲的那個。
那實在有些悲哀……
但烏行雪選擇了傳音,沒有去激封徽銘。
其實即便封徽銘不說,他們現在也能猜個大概——
封徽銘在封家如此地位,能在他身上動這種手腳的,整個封家放眼望去,恐怕也隻有那位家主了。
而且,既然禁術,總得借助一些不那麼光明的手段,或是陰魂、或是邪物。
如此一來,散修的這座高塔為何會在封家,似乎也有了眉目。
烏行雪又借傳音問:「你能探到他的命換給誰了麼?」
蕭復暄:「我試試。」
烏行雪點了一下頭。
一旁的寧懷衫眨巴著眼睛,看了他們好幾下,頭頂緩緩生出一個問號:“城主,你為何忽然點頭?是有誰說了什麼話嗎?”
烏行雪:“……”
寧懷衫:“我是聾了嗎?”
他問完,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明白過來:“噢,傳音……”
烏行雪見他自己就弄明白了,正要隨他去,就感覺自己手臂被人戳了一下,寧懷衫可憐巴巴的聲音傳過來:“城主,你別隻跟天宿傳,你這樣我慌。”
烏行雪:“?”
“你慌什麼?”烏行雪納了悶了。
“我會以為我又幹蠢事了,你在想著怎麼罰我呢。”
服了,這得幹過多少蠢事才會有這種想法。
烏行雪心說。
他正要跟寧懷衫說“你要實在慌得很,你也傳”,結果還沒開口,就感覺心髒上纏繞的氣勁一動,像是輕捏了他一下,直接引走了他的注意力。
烏行雪轉頭看向蕭復暄,聽見天宿上仙的嗓音貼著心髒響起來:「我找到了。」
烏行雪頓時便顧不上寧懷衫了,問道:「換給誰了?」
「是誰不知,但就在塔下。」蕭復暄說著,抬手一抓,將“免”字劍收回掌中,而後一手抵著劍柄,劍尖朝地,利落一砸——
冷石封就的地面出現了千萬道裂痕,順著劍尖所釘之處朝四面八方迅速蔓延出去。
地面往下塌陷的那一刻,封徽銘終於脫口而出:“不!別打開——”
他在那一刻顧不得劍氣威脅,抬手擋住了自己的眼睛。他死死閉著眼,甚至封閉了聽覺,就是不想看見高塔地底的東西。
因為一旦看到了,他就不得不承認,自己自始至終都是要被犧牲的那一個。
***
地面隻往下塌陷了寸許,就忽然止住了勢頭。
就見無數道瑩白鎖鏈猛竄出來,它們在“哗哗”作響的金石之聲中,鑽入每一道碎石縫隙,又從另一處鑽出。
眨眼之間,那些鎖鏈就交織成了一道巨網,硬生生將碎裂的地面兜住了,不再往下塌陷。
什麼人?!
烏行雪轉過頭,朝鎖鏈來處望去。
就見塔門洞開,門外還有玄雷電光閃過的殘餘亮意,一道身影站在塔門之外,兩手攥著鎖鏈另一頭。
那人看身形正值盛年,站得筆直。仙門中人大多如此,這並不叫人意外。但燈火映照之下,他的臉卻滿是衰朽,唇邊有兩道極深的紋路。
修行之人音容難改,區區百年,不至於變成這樣。這人應當活了很久很久了。
因為褶皺總是向下的,所以他臉上總浮著幾分刻薄怒意。
來人眸光掃過崩塌的塔內,動了動唇:“我聽門下弟子說,有稀客夜半登門,被徽銘引來這裡了。”
聽這語氣,恐怕就是封家家主了。
“我門弟子年紀都還小,一慌一亂便講不清話。我都已經歇下了,頭腦也有些困乏。聽了半天還是十分糊塗,隻聽聞客人來頭不小,似乎是仙。”
他說著“似乎是仙”,語氣卻十分冷淡,並沒有深的敬畏之意。
畢竟封家一門照看落花山市,鎮守神木封禁之地,不僅在人間地位特殊,即便面對一些小仙,他作為封家之主,也是從來不怵的。
他攥著鎖鏈,抬腳跨過高塔門檻,一邊將鎖鏈收緊,一邊繼續說道:“既然是仙客登門,怎麼能讓長老、弟子草草來迎呢,實在有失禮數。所以我特地趕來會一會,看看是仙都哪位上仙得了空闲,對我封家的這座塔如此好奇,還弄出了這般動靜,我——”
他進了塔,目光終於從碎裂的地面上收回來,看向塔中“所謂的仙”……
然後這話就說不下去了。
他掃過蕭復暄時,面色便是一緊。
掃過烏行雪時,更是瞳孔驟縮,薄唇幾乎抖了一下。
“你……”
烏行雪挑了一下眉。
「這反應好生奇怪,就好像這家主認得我。」他悄悄對蕭復暄說,「但我對他卻全無印象。」
蕭復暄沒應聲。
過了片刻才道:「你全無印象的人多了。」
烏行雪:“?”
他忽然又想起仙都時候,蕭復暄說過的那句“我在人間見過你”,“在京觀”,但他確實對此全無印象,一直以為對方隻是恰巧經過、恰好看見。
現在聽這冷不丁的一句,似乎……同他以為的不一樣?
但此時此刻,並不是試探詢問的好時機。
因為封家家主在看見他之後,渾身僵硬,最終卻一圈一圈纏緊了手上的鎖鏈。或許是錯覺,他忽然多有了一種“破釜沉舟”之感,就好像他知道今夜注定不得善終,卻也別無他法。
他絞緊了鎖鏈,垂下目光,沙啞的嗓音壓得極沉:“即便是二位……我今晚也不會松開這鎖鏈。”
烏行雪道:“你認得我?”
封家家主嘴角的褶皺抽動了一下,良久之後,開口道:“後生我……年少時候曾誤中邪術,差點身死。”
烏行雪怔了怔。
當年神木的傳說之所以會流傳開來,就是偶爾會有這樣的人——因為意外瀕死,卻又僥幸得救。
那些人,都曾親眼見過神木。
還有傳聞說,曾經見過神木化人後,夜半時分踏進廟宇,往龛臺上放了一尊玉雕。
說這話的人,也親眼見過他。
“或許正是有此仙緣,後來才能得幸鎮守落花臺。”封家家主說著,聲音又啞又慢。
“仙緣……得幸……”烏行雪輕聲重復著兩個詞,彎腰撿起掉落的神木碎枝道,“那你告訴我,這些碎枝,這座塔,還有你攔著不讓塌的這塊地,又是哪裡來仙緣,從何得幸的?”
烏行雪原地掃了一圈,道:“我看不出這同仙有何幹系,更看不出幸在哪裡。”
封家家主臉色更加難看,幾乎顯出了幾分罕見的狼狽之意。
蕭復暄將劍往地上一杵,指背抹掉剛剛濺到的一星塵土,道:“要麼你說,要麼我強開。”
封家家主猛地抬了一下眼,又慢慢垂下去,肩背繃得極緊,脖頸幾乎浮起青筋,但他依然攥著鎖鏈,沒有任何要讓開的意思:“我行至今日,已然如此,說或不說都沒有意義。”
蕭復暄沉聲應道:“好。”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他握劍的手一發力。
整座高塔陡然掀起巨大的風渦,幾乎通天徹地。那風渦像一條長龍,扭轉著將周遭所有東西就吸納其中。
椽梁斷木,龛臺蒲團,金石鐵石,無一幸免。
就連寧懷衫和封徽銘,都得一把長劍楔進地面,將自己死死拽住,才沒有被卷進風渦裡。
仿佛萬物都在飓風中變了形,滿地鎖鏈更是鏘然亂撞,相擊之下火星迸濺。
它們再難鎖住冷石地面,那些厚重的石塊在風中寸寸斷裂,轉眼就成了齑粉。
下一刻,就見蕭復暄長劍一劃,金光掃過所有鎖鏈。
法器同修行者從來都是靈神相系的,鎖鏈斷裂的瞬間,封家家主再難自控,長嘯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