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復暄似有所覺,朝他看過來,怔了片刻。
至於封徽銘……
封徽銘快被磨瘋了。
世人總是如此,喜歡以己度人。心腸直的,看別人便沒那麼些彎彎繞繞。心思多的,看別人便覺得百轉千回,點滿了算計。
若是再藏一點事,心裡帶著虛,便更是如此。
此時此刻的封徽銘正是這樣——
烏行雪和蕭復暄對視一眼。
封徽銘心想:我方才一定是說錯了什麼話,引起懷疑了。
烏行雪讓他再說一遍。
封徽銘心想:這是抓住了我的破綻,想要試探我。
蕭復暄說真話不怕重復。
封徽銘心想:這都不是試探了,這簡直是明嘲。
烏行雪再這麼一笑……
封徽銘——
封徽銘覺得自己完犢子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被撥玩的蝼蟻,左撞右撞,來來回回,在有些人眼中,不過是徒勞的掙扎而已,醜態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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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多封家小弟子在場,數十雙眼睛看著他。封殊蘭也在場,同樣看著他。
他忽然覺得這一刻太難熬了。
他本該是習慣這種矚目之感的——他在封家地位超然,不僅僅是一個“長老”而已。封家家主膝下無子無女,他和封殊蘭皆由家主收養,他來封家很早,比封殊蘭早得多,進門時還不足八歲。
家主曾經說過:“八歲是剛好的年紀。”
剛好懂得一些事,又剛好不那麼懂。
起初封徽銘不能理解那句話的意思,後來過了十年、五十年、又近百年,他終於慢慢悟了個明白。
懂一些事,是指他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封家血脈,知道家主並非自己生父,所以往後再怎麼得意、再怎麼備受關愛,也會知道分寸,知道不能恃寵而驕,知道自己所得的一切絕非理所當然。
而不那麼懂,是指那個年紀的孩童總是渴求安穩,渴求關切,渴求一處家府。即便知道自己是被收養的,隻要養他的人對他足夠好,他依然會忍不住掏出心肺,巴巴地捧上去。
相比而言,封殊蘭就比他自持得多。
同樣是被收養的,外人都道她是封家的“掌上明珠”,但她從來不當自己是“女兒”,隻當自己是一個淵源深一些的“弟子”。
她本就不是什麼熱絡性子,越大越冷,無意參與過多家事,隻領了個“弟子堂仙長”的名號,安安靜靜地教授劍法。
相比之下,他就知道得太多了。
很久以前,他覺得“所知甚多”是家主的偏愛。是因為他天分極高、根骨不錯,是個絕好的苗子,遠遠優於封殊蘭這個“妹妹”。所以很多不能對外言說的事情,家主會告訴他。很多不能讓弟子跟著的事情,家主會帶上他。
久而久之,他在封家就成了僅次於家主的人。
後來,隻要家主不便或不在,他就理所當然成了做主的那個。
再後來,哪怕家主在場,他也不落下風了。就好像……家主年紀越來越大,而他正值當年,所以漸漸有了取而代之的能耐。
於是時間久了,他便習慣於受人注目了。
很少有場合能讓他露怯,大多數時候,他都能應對自如,甚至有點穩如磐石、不怒自威的意思。
直到今天他才忽然意識到……其他門派正值盛年的弟子很多,不遠不近,與封家交好的花家就有不少,但沒有哪個正值盛年的弟子能堪當家主。
因為還不夠格。
他以為自己夠格,其實隻是碰到的人不夠多,見到的場面也不夠多。畢竟他仗劍馳騁,也都隻是在人間。
若是碰到真正的仙,他便什麼都不是。
一個多時辰前,那個陌生的年輕人無聲無息出現在書閣時,封徽銘手指按著書桌上的劍,心想:這人委實不知天高地厚。
他一句話沒多問,快如雷霆般出了劍。看見對方甚至連劍都沒碰上,心想:就這反應,居然也敢擅闖封家的百寶書閣。
直到他一劍刺到近處,才終於覺察到不妙——
因為他發現那富家公子模樣的年輕人眸光半垂,正看著他的劍尖。
換句話而言,所謂的雷霆之勢在那人眼中其實並不夠快,他甚至能看清劍尖的走勢。
可封徽銘意識到這一點為時已晚。
下一瞬,他就看見那公子眉眼輕抬,同他對上了視線。
剎那間,他感覺自己劍尖並沒能刺進任何皮肉中去,反而像是被卷進了浩瀚汪洋中,進不得、退不得。
緊接著,如無端闊海一般的威壓從那公子身上傾瀉而出。
封徽銘握劍的那隻手猛地一震,血脈紋路自手指浮現出來,疾速朝上蔓延。
他在劇痛之中松了手指,吃痛地悶哼一聲,長劍當啷掉落,在地上滾了一圈。
殷紅的血順著胳膊流淌下來,在地上滴成了一窪。
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手臂血脈崩裂了幾處,同時他也清晰地知曉,這是對方手下留情又留情的結果……
因為以那威壓的衝擊之勢,他活不活著都難說,隻受這一點傷,已經是萬幸了。
那一刻,封徽銘幾乎是恐懼的。
任誰當了近百年的天之驕子、少有敵手,某一天忽然意識到自己原來也可以是蝼蟻,那種衝擊並非常人能夠承受。
百寶書閣不遠處,有眾多日常巡查的弟子。再遠一點的地方,還有“妹妹”封殊蘭。
隻要他想,他可以瞬間召聚數千人來百寶書閣。
但當時的封徽銘一個人也沒有驚動。
一來,他覺得毫無意義。二來……長久的自負心作祟,他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連劍都沒拿住的樣子。
他隻是渾身僵硬地看著來客,問對方:“你是何人……”
而那人卻道:“我是何人與你幹系不大,我來叨擾隻是想問些問題。”
封徽銘道:“……什麼問題?”
那人從頭至尾沒動過腰間的劍,手裡拎著一個鏤著銀絲的面具,在燈火之下閃著微如碎星的光。他捏著面具邊緣,歪了一下頭問封徽銘:“落花山市千百人皆為靈縛,你知曉麼?”
封徽銘瞬間僵硬,冷汗涔涔而下。
他還沒答,那人便點了點頭道:“看來知道,那我便沒來錯地方。”
封徽銘張了張口:“我……”
那人沒等他說完,又道:“我再問你,那些縛的靈魄被拘在一處禁地,你知曉麼?”
封徽銘喉嚨動了一下。
那人漆黑的眸光盯著他,片刻後笑了一下。
他懷疑那人易過容,因為五官雖然俊秀,卻並不太過出挑。跟那雙眉眼實在不搭。
那笑意融在眉眼裡,應當是極好看的,卻並沒有落到眼尾,笑得並不真切,像摸不透的霧。
“看來也知道。”那人又說。
封徽銘腦中飛速轉著,想著這人來歷,想著他的目的,想著……他們掩藏許久的落花山市。
然而對方並不給他太多時間思考。
他隻是一晃神的工夫,那人已經站在了他面前。
這一次,罩頂的威壓裡便不存在“萬幸”了。那人道:“落花山市那些人……那數以千計的縛,是你們封家聚來的麼?”
等封徽銘反應過來,他才發現,自己剛剛居然下意識點了頭,答道:“是……”
第48章 憑依
那個“是”字剛出口, 封徽銘便怔在原地。
我為何會說“是”?
封徽銘的表情有一瞬間的茫然,緊接著他便舔了舔發幹的雙唇,想搖頭分辨:不是!我剛剛那句作不得準, 不是我家聚來的!
然而他脖頸就像被人鉗住了, 一動不能動。舌尖也仿佛被人點了咒, 一個“不”字都吐不出。
他站在自家百寶書閣裡,同那個威壓如瀚海的陌生公子目光相接, 居然連一句辯解之詞都說不出來。
封徽銘急出了一身湿汗,眼珠都因為用力犯了紅。
他嘴巴開開合合數次,垂在身側的手指攥成了拳, 最後隻擠出一句:“我……我封家並非有意如此。”
我日。
封徽銘生平第一次在心裡爆了如此粗口。
一方面是衝他掙扎未果的狀態。
一方面是因為他感覺到自己很不對勁, 就好像在說話時, 唇舌不受自己操控一般, 說著自己根本不想說的話。
這若是在民間,那妥妥會被認為是中邪。
可他不是尋常百姓,他是封家僅次於家主之人, 誰能動到他的頭上,誰又敢亂動到他頭上?
封徽銘眼珠微凸,盯著面前這位陌生公子。有一瞬間, 他幾乎以為是對方幹的。
有著如此浩瀚威壓的人,又是如此近的距離, 想要操控他似乎不算難事。
可很快他就意識到不對。
這人顯然是來問話的,他想要問明白的就是這些事,又何必來操控他說出答案?這講不通啊。
那便是另有其人了。
封徽銘看著那位公子, 試圖告訴對方:我方才所言皆是假話, 那並非是我想說的,而是有人給我動了手腳, 不要聽信!
但這句話,他依然講不出口。
而那位公子目光始終落在他臉上,似乎將所有掙扎都看了進去。對方輕輕蹙了一下眉,復又松開。
過了片刻,那人問道:“這樣吧,我換個問題。”
聽到這句話時,封徽銘眼淚差點淌下來。
他感覺對方應當看出了他隱藏在表情和話語之下的掙扎,但不能確定他是真的、還是裝的。
那位公子又問:“你們封家同落花山市的封禁之地,有何關系?”
沒有關系!
封徽銘在心裡喊得聲嘶力竭。
他做好了又要說不出口的準備,卻見那位公子眯了眯眼,輕聲重復道:“沒有關系?”
直到這是,封徽銘才發現自己這次居然說出了聲,而且並未被更改,原話原樣地說了出來。
他先是一喜,心說總算將實話講了出來。但他轉瞬又是一驚……
因為他意識到了另一個問題——
倘若他這次也說了相反的話,說“關系深重”,那麼他相信那位公子定能看出來他不對勁,並且十分篤定。
可偏偏他這次說了真話。
這在對方眼裡,“被操控”一說就很難成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