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則怎麼?”
“否則我可能得去靈臺繞上第七回 。”雲駭自嘲地笑了一聲。
靈王不問靈臺事,這是一貫的規矩。他沒接這句,倒是問他:“受了什麼挫,這麼憋得慌。”
“這酒我能喝麼?”雲駭問。
“不能。”靈王伸手一拂掃,仙釀和空盞穩穩落在仙童捧著的空盤裡,“這是我備的賠罪禮。”
說完,他衝另一個仙童招了招手,又拿了一壺新酒遞給雲駭。
“賠罪?誰敢讓你賠罪?美酒配美人,拿來賠罪豈不是辜負了你這夜色。”雲駭咕哝著,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別人都是酒入愁腸,牢騷便出了口。
雲駭喝了三杯,卻沒說他受了什麼挫,隻抱怨酒池新釀的酒不如舊年清甜,三杯下肚,他就醉了。
他舉著酒杯,在靈王面前的杯盞上磕了一下,說:“我真羨慕你,不用擔心香火冷落,能跟靈臺比命長。”
“我家大人為何要跟靈臺比命長。”靈王還沒開口,小童子就先納悶了。
結果雲駭隻是哈哈笑著,然後捏了捏小童子的臉,摟著酒壺說:“靈臺那些小童子簡直像小老頭子,一點兒都不如坐春風的可愛機靈。”
靈王一點不客氣:“那是自然,畢竟是我養的童子。”
小童子揉著臉跑了,結果在門口撞到一雙長腿,“哎呦”叫了一聲。
靈王抬了眼,雲駭迷迷糊糊也跟著轉頭,看見了天宿上仙蕭免抬了擋紗,站在門邊。
他眸光掃過屋內,最終落在雲駭摟著的仙釀上。片刻後,他看向靈王,淡聲道:“你揪了我宮府的仙竹葉,留箋貼在童子額上,就是叫我來看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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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駭當時已經迷糊了,看看左又看看右,哈哈一笑說:“我頭一回聽見天宿上仙一句話這麼多字,真稀奇,長見識了。”
他又道:“你說的美酒配美人,不會就是天宿大人吧?”
天宿上仙的臉色頓時變得很精彩。
他原本都打算走了,忽然又改了主意,就那麼兩指抬著薄霧似的擋紗,等著聽還有什麼鬼話。
***
或許是因為當時打岔太多,雲駭那句囫囵之語,恐怕連他自己都記不得了。直到數百年後,才重又提起。
然而當年摟著酒壺哈哈聊笑的人,如今形如鬼魅。當年挑簾而來的天宿上仙,如今隻剩一具軀殼分·身,而當年待客的瑤宮主人,連自己是誰都忘得一幹二淨,獨坐春風,卻不見靈王。
“我曾以為,二位是最不用擔心生死或是廢仙的人,會和靈臺、和仙首一樣長久,沒想到……”
雲駭無聲的笑裡滿是嗤嘲,不知是嘲自己還是嘲別人。
“你們怎會變成這樣呢?”他靜了片刻,忽然脖頸輕輕抽動了一下,眼皮下的眼珠輕顫片刻,“啊”了一聲,想起什麼般說道:“對啊,連仙都都歿了,自然什麼仙都做不成了。”
聽到這話,烏行雪眉心一蹙:“你怎麼知道仙都歿了?”
寧懷衫他們緊跟著一愣,道:“對啊。你如何知曉的?”
雲駭被釘在這裡,少說也數百年了,那時候仙都可好得很。
即便這數百年裡,他借著“供印”給自己吸納了不少養分,也借著託夢引誘百姓來此,想破掉鎮壓大陣。但沒有人會跑到這墓穴深處,對著地底下的人講述如今的世道。
那他是如何知道,仙都已經歿了的?
烏行雪掃眼一看,忽然發現深穴邊沿石壁上刻著符文,之所以之前沒注意,是因為那符文太密太亂了,乍一看根本辨認不出來,以為是震出來的裂紋。
現在仔細看了,才發現,那符文之所以太密太亂,是因為疊了兩層——曾經有一層舊的,後來又蓋上了一層新的。
而那兩層符文的筆觸,似乎還不太一樣,並非出於同一個人。
如果說舊的符文,是當初花信把雲駭深埋於此時留下的……
那新的呢?
烏行雪腦中忽然閃過一個猜測。
他猛地看向藤蔓纏裹的雲駭,就聽見對方半睜開眼,輕聲說:“因為我出去過啊。”
眾人瞬間一驚。
這句話簡簡單單,卻驚得那幾個仙門弟子一身冷汗。
鎮在這裡的邪魔居然出去過?!
他們差點又要擺起劍陣,就聽見醫梧生忽然開口,嗓音輕恍地問道:“是……二十多年前麼?”
“你是二十多年前出去的麼?”
“你是不是……是不是來了一趟花家?”
醫梧生竭力回想二十多年前,花家接治過的陌生人。那時候大悲谷正是混亂,有太多世人中招,每日來客絡繹不絕,幾乎踩塌了花家的門檻。
如果那些人之中,混著這位邪魔,那他和花照亭脖頸後無故出現的供印,便能解釋了……
“可你為何能出來?!”
雲駭卻答非所問,說:“我去過不止一趟花家。”
話音落下的瞬間,捆縛著他的那些藤蔓突然瘋漲,像是活了一般,帶著暴戾風聲,猛地朝眾人擊打而去。
仙門弟子一劍刺穿藤蔓,就見更多的邪氣從莖內溢出來,源源不斷!
他突然爆發,弄得大多數人措手不及。
好在蕭復暄那柄長劍還未入鞘,隻見金光如浩瀚水波一般極速蕩開。所過之處,藤蔓俱毀!
在漫天斷藤和邪氣中,免字劍尖直貫而下,在即將釘穿雲駭心髒時又驟然停止。
那一刻,整個墓穴寂靜無聲。
眾人屏息半晌,聽見蕭復暄低沉的嗓音響起:“既然出去了,又何必回來。”
眾人愣了一下,紛紛反應過來。
是啊,既然都出去過,為何又要回來?你處心積慮,做了那麼多,不就是為了掙脫鎮壓,重見天日麼?
他們又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剛剛雲駭的突然暴起,比起殺招,更像是強弩之末。明知蕭復暄在場的情況下,那樣的暴起除了換來致命一擊,不會有第二種結果。
他圖什麼……
就聽雲駭沙啞的嗓音道:“我跟靈王是舊友,跟天宿大人交情不算深,不要總在臨陣之時,念那些不必要的舊情。”
他說著,身上的藤蔓突然纏上蕭復暄的劍,一邊因為承受不住仙氣不斷爆裂,一邊拖拽著劍刃,狠狠往下——
就聽噗嗤一聲。
仙劍貫穿心髒的時候,涼意驚人。讓他又想起了數百年前大悲谷青灰色的天……
花信的劍,劍柄上盤著桃枝紋,沒這麼涼。
他不知道,當年本該斃命的一劍,為何還有轉圜餘地。他同樣不知道,在他沉入長眠時,花信做了什麼。
他隻知道,某一天他就像夢中驚醒一般,忽然睜開了眼,發現自己身上纏滿了東西,頭頂不見日光。
周圍滿是符文,他動彈不得。
在他焦躁至極,邪氣暴漲之時,他聽見了一道聲音,很遠又很近。那聲音他再熟悉不過,幾世都不會忘懷。
那聲音說:“我徒雲駭。”
於是他瞬間安靜下來,一遍一遍地聽著那句話。
可是有些時候,他控制不住自己。修煉邪魔道便是如此,修到最後,不知是他在操縱邪氣,還是邪氣在操縱他。
那種魂魄被一分為二的感覺又來了,一半在說:我要出去,誰能奈我何?
另一半說:不可。
大悲谷常有世人經過,他趁著巨陣松動,送了一縷靈識出墓穴,攀附在某個路人身上。
嗅到生人氣時,他才意識到,他真的餓了太久。那天,他幽幽立在仙廟龛臺上,像當年的神像一樣俯瞰著來祭拜的人,一邊嗤嘲,一邊給他們留了些印。
那一刻,他另一半魂魄說:你果然還是那個邪魔。
他借著供印嘗到了甜頭,於是又用了些別的法子,哪怕不用自己動手,也能源源不斷地吸食到生靈氣。
他攢聚了更多力氣,於是某一天他又附在生人身上,出了大悲谷。
他看著早已陌生的塵世,一時間不知該去哪裡。
等他反應過來,他已經站在了春幡城花家的廳堂裡,安靜地看著廳堂裡掛著的那副畫像。
那一瞬間,邪氣佔了上風,他是有些惱羞成怒的。
那半具魂魄嗤嘲著:一個要殺你的人,何必心心念念?
另一半卻道:可我沒有死透。
那半具又嗤嘲:那你要再死一回,以表心跡麼?我偏不讓你如願。
那些日子裡他憑借一縷幽魂,作了不少惡。
一是出於邪魔本性,二是……或許他也想看看,那個人還會不會再下一次仙都。
斥他也好,殺他也好,都行。
但他沒有等到。
每次靈神快要耗盡,他就會躲回墓裡,再試著吸聚一些“食物”。他不知道自己每次沉睡會睡多久,數月還是數年。
他渾渾噩噩,進進出出好幾回,直到某天,他又一次站在花家廳堂,站在花信那副畫像前,一怔良久。
花家小弟子問他:“先生可是遇見麻煩事了?是否跟魂夢相關,是想見醫梧生先生還是?”
他不認得什麼醫梧生,也沒細聽小弟子的話,隻怔然良久,問道:“明無仙首近年可好?”
結果那小弟子睜大眼睛,詫然道:“先生,仙都歿了好些年了,靈臺十二仙不復存在,仙首也歿了呀。”
雲駭不記得那日他是如何從活人身上脫離的,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再造什麼孽,甚至不記得是如何回到大悲谷的。
他隻是忽然覺得,偌大世間,不過如此。
天日有什麼可見的呢?還不如這大悲谷下的深墓,起碼還能聽見那人的聲音。
他那一分為二的魂魄第一次衝突如此激烈,一半想要脫逃,一半卻想讓自己永遠呆在這裡。
他時而是花信的徒弟雲駭,時而是邪魔雲駭。
時而清醒,時而癲狂。
癲狂時,他用盡邪術,想要衝破這層層鎮壓。清醒時,他往花信松動的巨陣上又添了一層符。
他跟自己較著勁,又是二十多年,已經過夠了。
如今巨陣已散,那人的聲音他再不會聽見,那也就無甚留戀,不如借著故人的劍,給自己一個痛快。
從此世間長風萬裡,皆與他無關了。
第29章 片段
這一次, 那些翻湧成災的邪氣盡數入土。
雲駭身上活氣散了。他樣貌變化不大,卻給人一種瞬間萎頓之感,可能是因為身上的藤蔓正在極速枯萎。
直到這時, 眾人才發現那些藤蔓是從他心髒裡長出來的。
它們跟雲駭應當是共生的, 他一死, 藤蔓也沒了生氣。纏在蕭復暄劍上的那幾根立刻松開,順著劍刃退回, 變得十分幹癟。
唯有那根花枝沒變,莖葉依然纏在雲駭脖頸上,花朵牢牢擋著雲駭那半張鬼臉。
眾人沒有料到雲駭會選擇自戕, 都愣住了。
蕭復暄沉默著拔了劍直起身, 眉心慢慢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