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常年冷落的龛臺上,居然還插著幾支剛燃盡的貢香。
他在空空的仙廟門外站著,望了一會兒青灰色的天,而後覓著邪魔的氣味,進了狹長谷道。
那一刻,他魂魄仿佛一分為二。
一半在問:“你為何來這,與你何幹呢?”
另一半在答:“我要料理了那些嘍啰,再捏個傀儡出來。”
他想趁花家的人趕來之前,清掉山谷裡作祟的邪魔,然後在車馬隊附近再放一個傀儡。
就連那傀儡身上該弄多少傷,傷勢多重才不顯得奇怪,要不要再捏兩三個百姓之類,他都想好了。
唯獨沒有想好,他為何要如此。
讓那個傀儡“雲駭”假裝成大難不死的模樣,讓它僥幸撿回一條小命,被花家的人帶回春幡城,依然做個平平安安的尋常百姓……
然後呢?
那是假裝給誰看的?
誰又會在意呢?
真是好一個無悲無喜,斷情絕愛。
雲駭自嘲著,攏了黑袍,帶著一身衝天邪氣掃蕩了整個大悲山谷。那些邪魔本就怕他,在他心情糟糕時,更是一點都不能敵。
他瘋起來時自己都控制不住,殺到最後,手指在亢奮中輕輕抖著。
邪魔被屠,車馬隊的屍首殘骸也沒能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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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被衝天邪氣震得四分五裂,那些皮囊像撕裂的布帛一般,飛起又落下。
直到山石亂滾,砸得塵土四濺,雲駭才從怒張的邪氣裡清醒了幾分。
他正要收斂,就聽到了劍氣破風而來,從不知哪處高天清嘯而下,穿透大悲谷瘋漲的黑色邪氣,直奔他而來!
那剎那,他瞳孔驟縮,渾身僵硬,像被整個沉入冰封的無端海。
他甚至不用看到那柄劍,隻憑那道劍鳴就能認出來人。
那是明無花信的劍氣。
雲駭曾經想象過許多次他們的重逢,盡管明知沒有那一天,他還是克制不住會去想。
他想過自己會避讓,不等花信看見他就早早離開,消失無蹤。
他還想過自己會平靜無波,就像那次在不動山聽到“明無花信”的名號一樣,然後刀劍相向。
他唯獨沒有想過,自己會遮住屬於“雲駭”的半張臉,隻露出鬼氣森森的那半面,將那位從天上下來的仙人裹進黑色邪氣裡。
他避開劍芒,一邊過招,一邊用嘶啞得不像他的聲音嗤笑著問對方:“這小小一方大悲谷,不過是死了一點車馬,幾個百姓,何故引得上仙負劍下人間?”
他們隔著深濃邪氣,誰也看不見誰。但他能感覺到,花信劍氣之下前所未有的殺意,而且越來越重。
不知為何,那殺意讓他心跳如擂鼓。
好像這麼多年來,他兜兜繞繞,其實等的就是這麼一天。
他一句接一句,激得花信劍招越來越快,殺意肆張。大悲谷在那劍意之下,群山震動,顫鳴不息。
他看見花信出了一記命招,劍尖帶著千軍萬馬之勢,衝他心口刺來。
然後……他撤去了所有抵擋。
劍尖橫穿心髒時,仙氣順著劍口·爆開,跟他滿身的邪氣狠狠相撞。他在重擊之下,被劍深深釘在地上。
花信隨劍而下,掌中還蓄有一擊,打算在邪魔抵抗時再加一道重創。
那一掌落下時,山地龜裂。
濃烈的黑色邪氣終於被衝散開,露出了雲駭另半張臉。
……
靈臺仙首的命招,邪魔想擋也擋不了,更何況他還沒有擋。那隻有一個結果——魂飛魄散,必死無疑。
那是雲駭第一次看到花信露出那樣的神情,那雙漆黑的眼眸瞬間睜大,顫了一下。
他看見自己的臉映在對方的瞳仁上,半人半鬼,身下是蜿蜒成河的血。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魂靈支離破碎,正飛速散開。也能感覺到衝天邪氣沒了軀殼束縛,如雲一般流瀉山谷。
他還能感覺到那位靈臺仙首一貫溫暖的手,在那一剎那,冷得像冰。
“雲駭?”
“雲駭……”
他聽見花信的嗓音又啞又輕。不知這樣叫著他名字時,會露出何種表情。是悲憫?還是難過傷心?
他其實真的很好奇,但他已經看不見了。
他五感衰退,意識混沌,就要死了。
但那一瞬間,他有種說不上來的快意——
你看,這麼一來,你就不會忘記我了。
他最後一刻笑了。
心想,我還是那麼混賬。
***
無盡黑暗和浮散的邪氣混在一起,直到蕭復暄劍鳴聲止,眾人怔然良久才意識到,詰問停了。
人的記憶本就都是零碎畫面,在詰問之中更是交錯相織,除了執掌刑赦的天宿上仙本人,普通人草草一瞥,根本釐不清。
他們隻能記住那些陡然閃過的驚鴻一瞥,記住雲駭初上仙都時那高高的白玉臺階,記住十二靈臺跪罰時的刀山火海,還有那個戴著面具卻從未在任何仙冊裡出現過的靈王……
寧懷衫和方儲被詰問引進圓室時,看見的就是那一幕。
他們之所以對那一幕印象極深,是因為那位靈王接劍的動作,讓他們有一瞬間的熟悉,總覺得在哪見過。
以至於詰問結束,他們還在思忖著那一幕,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他們聽見深穴裡響起一聲極輕的呼吸。
他們猛地一驚。好奇心作祟之下,他們湊到了烏行雪身邊,伸頭朝深穴裡看去。就見藤蔓纏縛之下,那個身著黑袍被鎮壓了數百年的雲駭倏然睜開了眼。
漆黑瞳仁由散到聚,他睜眼看見的第一個人,便是深穴邊彎著腰的烏行雪。
那一瞬,他盯著烏行雪,幹裂的嘴唇動了一下,下意識叫了一個名字。
他嗓音嘶啞,幾乎沒能出聲。
但若是仔細分辨,依然能看出來,他吐露的是兩個字——
靈王。
那個從未出現過的,受天賜字為“昭”的仙。
方儲:“………………”
寧懷衫:“………………”
作者有話要說:
方儲、寧懷衫:重金求一雙沒看到的眼睛。
第28章 自罰
寧懷衫默默揪住方儲腰間一塊肉, 悄悄傳音道:“看見沒,靈王……”
方儲:“……”
他咬牙把痛哼悶回去,反掐住寧懷衫的手指頭:“看見了, 我不瞎, 你再揪?”
寧懷衫:“我還不如瞎了呢。”
他想了想, 越想越覺得離奇:“那可是咱們城主啊,整個魔窟照夜城都是他劃出來的地方, 鼎鼎大名的一介魔頭,怎麼會有人對著他叫一個上仙的名號。”
“……為什麼,瘋了嗎?”
“也不排除是長得像, 認錯了, 或者——”方儲艱難地憋著理由, 結果說到一半就放棄了, “算了,編不出,就這樣吧。”
他們城主這張臉, 普天之下想找個相像的實在很難。各色傳聞裡,見過他的人都說過目難忘,又怎麼會被認錯呢?
更何況, 寧懷衫和方儲都記得那靈王接住拋劍的動作……
在烏行雪身邊呆得久一點便知道,這位魔頭手裡不愛拿麻煩東西。要用何物, 常常就地取材,或是問身邊的人要。
寧懷衫和方儲跟得最久,常常烏行雪一伸手, 他們就把東西乖乖交出去了。
而烏行雪每次接住東西, 手指都會撥轉一下。
說來諷刺,在瑤宮萬座的仙都, 他轉著劍便是輕盈瀟灑。到了人間魔窟,就成了令人琢磨不透的漫不經心……
明明是一樣的動作。
寧懷衫怔了一瞬,又把這奇怪念頭晃出了腦袋。跟方儲一塊兒,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家城主,想看出一點來龍去脈。
然而烏行雪並不比他倆懵得少。
他靜了一瞬,垂眸問雲駭:“你叫我什麼?”
雲駭卻沒有再答。
他在地底沉睡已久,不見天日,臉色是一種病態孱弱的蒼白,像人間祭祀時燒出來的紙灰,似乎風一吹就散了。
他輕而緩慢地眨著眼睛,眼珠掃過烏行雪所有反應,又慢慢轉向蕭復暄,目光從上到下,掃過他帶著黑色印記的手腕。
而後,雲駭闔了眼,身體在藤蔓纏裹覆蓋下很輕地抖著。
片刻後,烏行雪才意識到,他是在笑。
因為太過虛弱,無聲無息卻又難以抑制地笑著。
“你居然問我,叫你什麼……”雲駭輕動著唇,依然隻能發出極為微弱的氣音。就好像那些藤蔓纏得太緊,扼箍著他的胸口和咽喉,以至於他連一口完整的氣都吐不出來。
但他早已習慣這種捆縛,並不在乎。隻是閉著眼,用幾不可聞的嘶啞聲音重復著:“我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有一天,你會問我,叫你什麼……”
“那不是被打落仙都,打回人間,萬事都不記得的廢仙才會問的話麼?居然會在你這裡聽到……”
雲駭又無聲笑了幾下,緩慢道:“靈王……天宿……受天點召,不吃供奉,不靠香火……”
他閉著眼時,看上去平靜得像在做一個夢,夢裡剛入仙都的場景還鮮活如昨。他慢聲重復著那位靈臺仙使說過的話。
“我曾經……好羨慕你們啊。”他重復完,輕聲說。
烏行雪聽了,抬眸朝蕭復暄看了一眼。
那一瞬,他腦中忽然閃過一句話——「我真羨慕你……」
嗓音沒這麼嘶啞,語氣也沒這麼輕,更像是一句好友間隨口的抱怨。烏行雪並沒有想起完整畫面,卻下意識知道,那就是雲駭說的。
曾經還在仙都的雲駭說的。
***
那時候,雲駭剛被貶為大悲谷山神,還在受著仙首花信的加罰,一日之內路經靈臺六回卻沒臉進去,在偌大的仙都繞了好幾圈,繞到了最偏僻的“坐春風”。
靈王難得在,支著腿坐在窗棂邊,面前的桌案上還放著一樽仙釀,兩隻空盞。
“你總說這裡少有人來、少有人來,東西倒是擺得齊全。”那時候雲駭還不曾熬上近百年,心裡如何琢磨也不會把陰晦攤在人前,隻要開口,就總會帶上玩笑:“靈王別是約了哪位佳人吧?我來得是不是不湊巧啊?”
“是不湊巧,現在就跑還來得及。”靈王沒好氣地回了他一句。
“那不行,我今日受了挫,總得找個地方說聊兩句,否則……”雲駭頓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