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行雪看著雲駭了無生氣的臉, 良久之後低聲問:“還有殘魂麼?”
蕭復暄搖了一下頭:“神魂俱滅。”
扎進雲駭心髒的是他的劍, 劍刃之下有無殘魂他最清楚。他沒有探到一絲一毫,應當是神魂俱滅了。
滿身藤蔓一散,雲駭的軀體也露出大半, 一個腰牌從黑袍間露出一角。僅憑那一角,就有人認了出來——
醫梧生輕聲叫道:“那是我派的腰牌。”
花家的腰牌和劍掛都是芙蓉玉質的,雕著桃花, 在一眾仙門裡別有情調,確實很好認。
但這樣的腰牌也就是花家門下弟子會帶, 到了長老、門主級別,尤其是醫梧生、花照亭這種,就不靠腰牌來表明身份了。
沒想到這位成過仙又成過魔的人, 居然到死都戴著。
“這上面的字是誰刻的?”烏行雪將那腰牌翻過來, 看到背後有個細長的“駭”字,“你家歷任家主?”
醫梧生搖頭:“不是, 是弟子自己的筆跡。”
烏行雪:“那便是雲駭的字了。”
醫梧生:“是。”
烏行雪“哦”了一聲,心說那就沒錯了。
他先前就發現深穴裡的符文有兩層,上面那層的字跡便是這種細長型的,應該是出自雲駭之手。
眾人又在他左手底下的血泥裡發現了鎮壓大陣的陣眼。
陣眼裡有兩枚陣石,一枚已經碎裂成渣,另一枚是後放的。後放的那枚上留著一道印——跟腰牌如出一轍的“駭”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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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眾人還納悶,為何鎮壓大陣的陣眼會如此直白地放在陣中央的墓穴裡,現在看到了陣石,一切明明白白。
加固鎮壓大陣的,就是雲駭自己。
“這……”醫梧生捏著那枚陣石,神情復雜,說不上來是唏噓還是別的什麼,最後搖著頭嘆了口氣,最後輕嘆了一口氣道:“可惜。”
其實在場眾人裡,醫梧生最不該有這種心情。
因為他脖頸後面的印記是拜雲駭所賜,他這二十多年的掙扎和痛苦,也都來源於此。
誰都能衝著雲駭感慨唏噓,除了醫梧生。
他就算拔劍對著雲駭的屍身宣泄憤恨,都不會有人說他一句不是。但他沒有,甚至還衝著那邪魔嘆了一句“可惜”。
烏行雪看著醫梧生傷痕疊累的後頸,忽然也生出了一絲可惜之心。
他心想,不知過去的自己跟花家這位醫梧生有多少交集。想來不多,畢竟一個是仙門弟子,一個是魔頭。
真是可惜。
否則多這麼一位相識,應當不錯。
醫梧生蹲下·身,把陣石又重新埋回雲駭掌下。一來一回間,那附近的血泥被掀開不少,他正要把血泥重新蓋上,就被兩根手指擋住了。
“上仙?”醫梧生抬頭一看,擋他的人是蕭復暄。
蕭復暄答,“有東西。”
就見他長指撥了一下——血泥極厚,不見任何其他東西的蹤影。
眾人對視一眼,納悶不已。
烏行雪在他身邊彎下腰,問道:“何物?”
蕭復暄沒有立刻回答。
他見翻找未果,索性屈指在地上一叩——雲駭的身體未動,滿地血泥卻猛地一震,血泥深處的東西被震了上來。
那是一抹白,在深色泥土下泛著一絲溫潤亮色。烏行雪對那成色最為敏感,掃一眼便知那是白玉。
蕭復暄手指一鉤,將那東西從血泥底下鉤了出來。
“夢鈴!”醫梧生脫口而出。
那是一枚白玉鈴鐺,跟花家那枚相似,細看又精巧許多。玉面上盤著鏤空細絲紋,跟那位靈王的劍鞘和面具很像,一看便是同屬一人。
有這枚夢鈴在面前,花家那枚確實當不起一個“真”字。
正如之前醫梧生猜測的,花照亭把夢鈴藏在身邊,能以假換真的,隻有操控他的邪魔。
現如今在雲駭墓裡找到夢鈴,其實是意料之中,但醫梧生實在有些想不通:“這……他要這真夢鈴作何用處?”
夢鈴的用處無非是造夢,將過往變作夢境,或是將人拉進新的夢境裡。
雲駭當初被廢都不想用夢鈴,為何會從花家拿走它,還用假夢鈴作幌子,很是費一番心思。
難道是改主意了?忽然覺得這墓穴裡的日子太難熬,比廢仙落回人間還要難熬,所以想借夢鈴求一場大夢?
烏行雪心想。
但雲駭已死,用蕭復暄的話來說“神魂俱滅”,已經無法再開口回答這個問題了,烏行雪也無從知曉自己猜得對不對。
他正出神,忽然聽見一道低沉嗓音:“烏行雪。”
烏行雪抬眸。
蕭復暄直起身,手指勾著那枚白玉鈴鐺道:“伸手。”
“嗯?”烏行雪疑問一聲,片刻後衝他攤開手掌。
他掌心一涼,那枚夢鈴便躺在了他手裡。
他其實什麼都不記得,靈王也好,夢鈴也罷。但那枚鈴鐺落在手裡的那個瞬間,他很輕地眨了一下眼,竟然真的生出了一絲久違之感。
他撥了一下那白玉鈴鐺,發現近看之下,那鈴鐺內側似乎有些裂紋。
他捏了鈴鐺正要細看,腦中卻隱約閃過一些畫面。
先前聽醫梧生提過,若是用夢鈴將人拉進生造的夢裡,那就還得要夢鈴來解,否則便回神魂不全或是記憶不清。
眼下這夢鈴似乎有損,他也尚未知曉該怎麼解,居然就已經隱隱有感了。
烏行雪手指捻轉了一下夢鈴,試著回想剛剛一閃而過的片段——
那應該是某個寒夜。
他不知為何負手站在屋門邊,手掌裡攥著不知什麼硬物,涼絲絲的,稜角硌得掌心生疼。
蕭復暄就站在門口,手指抬著擋簾,沒進沒退,黑沉沉的眸子微垂著看他。
背後是偌大的庭院,院裡有一棵參天巨樹,掛著雪。
他就那麼攥著手裡的東西,安靜地跟門口的人對峙。
良久之後,他輕輕歪了一下頭,開口道:“蕭復暄,邪魔重欲聽說過麼?
屋內一陣沉默。
蕭復暄依然抬著擋簾,良久後開口道:“聽過。”
烏行雪靜了一瞬,道:“你既然聽過,又偏偏挑這麼個日子來,怎麼……是想做我這個魔頭的入幕之賓?”
說完,他轉頭朝臥榻抬了下巴。
***
“……”
沒頭沒尾的畫面意外清晰,烏行雪被那句“入幕之賓”弄得手指一抖。
一抬頭又看到蕭復暄的臉,跟閃過的回憶一模一樣。
烏行雪冷靜地站了片刻,默默把夢鈴塞回蕭復暄手裡。
第30章 鈴碎
蕭復暄看了眼被塞回來的夢鈴, 又看向烏行雪,還未說話,先被反咬一口——
烏行雪說:“還你, 給我做什麼。”
蕭復暄:“……”
幾個仙門小弟子記性格外好。
他們既記得雲駭的詰問裡閃現過這枚白玉鈴鐺, 是那靈王的仙寶。又記得醫梧生之前安撫他們的鬼話, 在那小聲誇贊烏行雪:“公子品性當真高潔,如此稀世仙寶, 尋常人見到怕是眼睛都直了,拿到更是絕不會撒手,公子不僅沒被仙寶迷了眼, 還能遞出去。”
“……”
蕭復暄忍不住瞥了那幾個小弟子一眼。
小弟子還在那捫心自問:“摸著良心說, 換我, 我就做不到如此——诶?”
他們被天宿上仙瞥得一驚, 這才發現自己的小聲議論被聽見了,頓時臉蛋通紅,支支吾吾半晌, 朝醫梧生指了指:“先前我們聽前輩說,烏——”
他們還是不敢當面叫魔頭的名字,“烏”了一聲便含糊帶過:“——唔, 並非本人,而是凡人生魂不小心入錯了軀殼。”
“……”
醫梧生默默捂了一下臉, 心說這幾個小弟子是真的好騙。
小弟子被所有人看著,臉皮更紅了,慌忙解釋道:“那個……我們曾聽尊師講過, 仙都歿了之後, 有些仙寶流落人間,各大門派和散修高人們明裡暗裡爭相在找。仙寶往往帶著仙人命元, 又是集千百年靈氣於一體的珍奇,自然誰都想要。但世間有能耐把仙寶帶在身邊的人屈指可數,沒有百年修為打底,根本承受不了那麼重的仙氣。”
“公子是凡人生魂,確實不宜帶著仙寶。但知曉這道理的人數不勝數,能做到不為所動的卻少之又少。所以公子之作為令人嘆服。”
他叭叭解釋完,還文質彬彬衝烏行雪拱了拱手。
烏行雪心裡笑了半天,面上卻不動聲色,還風度翩翩地朝那小弟子還禮道:“過獎。”
天宿上仙的表情從無言變成了麻木。
烏行雪看著他那冷生生的臉,心裡笑得更厲害了。笑著笑著,冷不丁想起那句“入幕之賓”還有那張床榻……
他戛然而止,不笑了。
就像之前在馬車裡一樣,蕭復暄沒有戳破他。
小弟子叭叭說著,蕭復暄就聽著,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捏轉著夢鈴。
那夢鈴在他修長指間顯得格外玲瓏小巧,玉色潤澤剔透。
怪就怪那小弟子提了一句“仙寶往往帶著仙人命元”,烏行雪連命元是什麼都不記得,卻莫名感覺自己跟那夢鈴有了點靈神牽連。
這時再看蕭復暄撥弄夢鈴的手指,那可真是……
烏行雪看了片刻,又伸手把夢鈴拿了回來。
剛誇完人的仙門小弟子滿頭問號。
蕭復暄看向烏行雪:“不是要還我麼。”
烏行雪道:“改主意了。”
“為何?”
“……”
烏行雪幽幽看過去。
他總不能說“我見不得你捏那夢鈴玩”,說了萬一蕭復暄又來一句“為何”,那他顏面何存。
天宿上仙幹得出來。
烏行雪默然片刻,道:“我隻是忽然想起來,還也不該還給你。”
他說完,轉頭就把夢鈴遞給醫梧生。
醫梧生:“……”
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