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看到了,你和我兒子是不是在談戀愛?
-是。
-你立刻和我兒子分手!
-讓你兒子來跟我提。
-說吧,你要多少錢才願意離開我兒子?
-這我得想想。
想到這,喻繁忍不住笑了一下,有點滑稽又有點苦。
陳景深知道季蓮漪來約他嗎?從今天中午來看,應該不知道。不知道就好。
喻繁沒怕過什麼,他記事起就敢反抗體型是他幾倍的喻凱明,打架時對面幾個人他都敢衝上去。當他走到那家咖啡店門前時,腳步卻停了下來。
幾秒後,他抬手把額前的碎發往後撥了撥,伸手推開了咖啡廳的門。
-
季蓮漪早上送兒子上學以後,就一直在咖啡廳裡坐著了。
咖啡廳被她包了場,四周沒有吵鬧聲,她才能安靜思考要怎麼跟喻繁談判。
季蓮漪在商場的談判桌上運籌帷幄十多年,今天面對一個17歲的高中生,她反而忐忑起來。
門被推開,被她叮囑過的店員剛要上前,又被她伸手叫住。對方立刻明白過來,給她添了一杯咖啡後轉身回了後廚。
季蓮漪一抬頭就看到那頭野草似的頭發,某些畫面浮現在腦海,一股惡心感下意識湧上來。她手指微微顫了顫,身子不露痕跡地往後傾了傾,盡量控制著自己的語氣:“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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椅子被粗魯地拉開,男生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兩人無聲地對坐,誰都不開口,沉默像是彼此的試探。
良久,季蓮漪抗拒又忍不住地打量他,皺巴巴的衣領,臉蛋瘦削,坐姿吊兒郎當,雙手有氣無力地搭在桌上,滿身街頭沾染的混混氣息。
季蓮漪忍著心裡的不適,率先開了口:“你應該知道我找你是什麼事吧。”
“不知道。”喻繁說。
“你和景深。”季蓮漪說,“我都看到了。”
季蓮漪看到對方手指抽了一下,然後冷漠地說了一句:“哦。”
季蓮漪說:“你立刻跟他分手。”
“你讓他自己跟我提。”
季蓮漪看著對方無所謂的表情,那股熟悉的焦慮和心慌再次襲來。她努力克制著自己,修長漂亮的手指握緊又松,反復幾次後,她冷靜道:“你直說吧,要多少錢才願意離開我兒子。”
話音一落,季蓮漪似乎聽見對面的人很輕地笑了聲,男生垂眼懶懶道:“這我得想想。”
這聲笑莫名讓她回憶起前幾次和另一個人的會面,她的神經更加緊繃,做了個深呼吸,補充道,“行。不過我必須跟你說清楚,拿了這筆錢,你和你爸以後都不要再出現在我和景深面前。”
某個字眼出現的一瞬間,喻繁倏地抬起頭來。
他臉上所有表情全部消失,無聲無息地看著她,連呼吸的起伏都似乎沒了。
季蓮漪同樣面無表情:“我知道你們是有計劃的。但我告訴你們,我給你們的每一筆轉賬,每一條聊天記錄和通話記錄,我都保留下來了,也聯系了律師,我可以明確地說,如今的金額已經夠你們倆進去蹲很多年了。”
喻繁隻是看她,沒有說話。
“當然,我如果真想告你,今天也不會把你叫出來。我直說我的要求吧,我願意花錢消災,最後給你們一筆錢,你讓你爸把照片全部刪除,然後再給我籤一份保證——”
“什麼照片?”對面的人木訥地開口。
季蓮漪一窒,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些畫面,她閉了閉眼問:“你說呢?”
“什麼照片?”
“……圖書館,公園那些。”季蓮漪頓了一下,“還是你們還有別的照片??”
圖書館。
喻繁腦子像被一根木棍狠狠捅穿,回憶一下都疼。他過了很久才想起來,喻凱明回來後的那幾天,他和陳景深隻去了一次圖書館,他們跟往常一樣做題,看書,離開的時候,在自認無人的公園角落接了個吻。
那天他回家沒多久,喻凱明也回來了。之後忽然有一天,喻凱明問他怎麼不出門了。
“沒有了。”他聽見自己說。
季蓮漪並不相信他,但也已經懶得再在這件事上糾纏:“總之,今天事情談妥之後,你必須當著我的面把那些東西全部刪除,然後跟我兒子分手。以後你和你爸再來對我進行勒索,我一定會採取法律手段。說吧,你們想要多少錢?”
“他怎麼找到你的?”喻繁問。
一句話牽起季蓮漪這段時間一直以來的噩夢。
她永遠記得那一天,自己坐在車上,被一個男人敲了窗。待她拉下車窗,男人咧開一嘴黃牙,朝她喊了一聲“親家”。
折磨從那一瞬間開始。她收到了她兒子跟一個男生接吻的照片,收到了對方勒索的短信和電話,她幾乎睡不著覺,晚上一閉眼,腦子裡就全是——
“你報警吧,老子坐牢之前先把你兒子搞同性戀的照片貼滿南城!”
“這事你別讓孩子們知道啊,我看他倆挺般配的。”
“你覺得是我兒子搞你兒子,還是你兒子搞我兒子啊?”
季蓮漪不明白喻繁為什麼明知故問。她強制自己抽出思緒,冷靜地重復:“你們想要多少錢?”
說著,她目光忽然掃到喻繁的手臂上。
喻繁把手抽回來,隨意地放到桌下,擋住陳景深中午幫他一點點折上去的衣袖。沒什麼起伏地問:“他之前一共找你要了多少?”
“八十萬。”
喻繁:“哦。我回去商量一下。”
那就是同意的意思了。
季蓮漪把面前的文件往喻繁那一推:“這些是我讓人整理出來的法律條款,上面已經寫明了你們這種詐騙行為一旦被起訴,將會獲得的刑期。”
季蓮漪其實並沒有起訴的打算,她無法忍受這世界上再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
所以在看到喻繁接過這份資料時,她心裡松了很長的一口氣。
“你們商量好價錢,讓你爸直接給我發短信。還有,在我給景深辦轉學的這段時間裡,我希望你先暫時不用去學校,也不要聯系他,我怕他受影響。”季蓮漪問,“這對你來說應該不難吧?”
“嗯。”
一切辦妥,季蓮漪點點頭,不願再多停留。
她拿起自己的手提包,體面地起身離開。可她剛走兩步,又忽然停住,轉身折回桌旁。
她吞咽了好幾次,才低聲問:“最後一件事。你和景深……是不是你威脅他?”
她聲音低弱,像是溺水的人微小的掙扎。
喻繁低了低頭,掃了自己衣袖一眼,說是。
季蓮漪徹底喘過氣來。她拿起桌上沒喝過的咖啡,潑在男生臉上,褐色液體從他頭發流到下巴,再一點點浸湿白色校服襯衫。
喻繁下意識閉眼,再睜開時,他聽見季蓮漪顫抖著聲音說。
“我兒子被你毀了。你跟你爸一樣惡心。”
第71章
咖啡廳裡隻有一個員工。後廚是透明玻璃設計,她雖然聽不見外面的人說話,但情況都看得一清二楚。
今天店裡被包場,其他員工都不用來了。她陪著外面的男生一起坐了半小時,終於沒忍住,拿著熱毛巾走了出去。
“你好,需不需要……”
對方忽然站了起來,女生嚇了一跳,下意識後退一步。
男生臉上沒什麼表情,衣服上的咖啡也已經幹了。他轉身要走,想起什麼後又轉身:“多少錢?”
女生愣了愣,忙說:“不用,那位女士都付了……”
喻繁抬頭看了一眼這家店的菜單,從口袋裡拿出他今天帶出來吃飯的三十塊現金放到桌上,轉身出了咖啡廳。
八月是南城最舒服的天氣。喻繁走在街上,卻像置身冰窖,走路的姿勢都是僵硬的。
他聞著自己身上的咖啡味,腦子裡什麼也沒想,隻是等回過神來時,他已經站在了超市的廚具區域裡。
他目光在幾樣東西上一一掃過,挑好後拿到前臺結賬。輸支付密碼時因為手指太木,錯了兩遍,差點被鎖。
超市老板正準備拿袋子把東西裝起來,對方卻直接單手把東西拎起來,轉身推門出去了。
回到熟悉的老小區,路過的街坊鄰居看到他身上的汙漬,又看到他手裡的東西,立刻躲得老遠。隻有一個人還傻傻地跟他搭話。
“哥哥,你也放學啦?”小女孩坐在臺階上,“我們學校今天去秋遊了哦,你們也去了嗎?”
喻繁開門的動作一頓,轉頭沉默地看她。
“可是我爸爸媽媽還要好久才回來。”小女孩雙手支著臉,看到他手裡的東西,“哥哥,你今天要做飯嗎?”
“不做。”喻繁啞聲說。
她長長地“哦——”了一聲,突然想到什麼,起身拍拍小裙子走了下來:“那哥哥,你帶我去吃東西好不好?我可以付錢,我秋遊還剩了……”她猶豫道,“7塊錢。”
喻繁看了一眼自己被她拽住的褲子,伸手進口袋摸了一下,才想起現金全給咖啡店了。
“不去。”他說。
小女孩委屈地松手:“啊……好吧。哥哥,你的衣服都髒了。”
喻繁沒說話,他開鎖進屋,關門之前突然想到什麼,又把門拉開。
“今天如果聽到什麼聲音,都別下來。不然就把你的小辮子剪掉。”
小女孩嚇得立刻捂住自己那兩撮小辮子,瞪圓眼奶聲道:“為什麼要剪——”
門關上了。
家裡沒人,喻繁把東西扔到桌上,轉身進浴室洗臉。
他臉頰、脖頸、耳朵全都黏糊糊的,皮膚上已經沾上了咖啡的顏色。他抬頭看著鏡子,抬起臉去搓那幾處暗黃色的地方,搓了兩下沒有搓掉,他又改成抓。
幾分鍾後,他看著自己脖子上一道道摳出來的血痕,沉默地垂下手。
他總以為等他18歲,等他畢業離開這裡,他就能徹底擺脫喻凱明。
但他忘了有人已經逃過了,逃了這麼多年,還是深受喻凱明的折磨。
喻凱明厚顏無恥,總用兩敗俱傷的辦法去威脅人,專挑別人最軟的地方下刀。確實如他所說,他光腳不怕穿鞋的,打他一頓他會好,送他進牢裡,他還會出來。這世上的人都牽掛太多,喻凱明就總是能得逞。
他就像是把自己做成一個人肉炸彈,讓所有人都拿他沒有辦法。
但喻繁不一樣。別人拿刀戳他的軟肋,他會把那把刀從自己身體裡抽出來,再扎回到那人身上。
他比其他人豁得出去。
喻繁洗完臉出來時,衣服和頭發都已經湿了。他拿出最後剩下沒抽的半盒煙坐到陽臺上,面無表情地抽起來。他渾身松弛地靠在防盜網上,抬頭望著天,腦子裡突然又出現中午陳景深給他講的某道題。
是怎麼解來著……為什麼突然不記得了。
他盯著太陽,眼睛都要看瞎了。直到手機嗡地振了一聲他才猛地眨了一下眼。
【王潞安:你掉廁所裡啦!?】
【王潞安:怎麼還不回教室啊。】
【王潞安:訪琴來教室巡邏,我騙她說你去校醫室了,她沒懷疑,哈哈哈!】
【王潞安:你人呢?】
喻繁盯著屏幕看了一會,才抬起手指打字。
【-:我抽屜裡還有糖】
【王潞安:啊?】
【-:拿去吃】
他看了一眼時間,喻凱明最近很規律,晚上十點之前一定會回家看球。還剩最後幾個小時。
喻繁坐起身,盤著腿認認真真地想了一下。門窗要鎖緊,喻凱明聲音這麼大,得找個東西塞嘴裡,還有……
他忽然想起什麼,跳下陽臺回房間。
他從書包翻出鑰匙,開了書桌下面的鎖,抽出櫃子把裡面的東西全倒在地上。零零碎碎的東西疊在一起,粉色信封躺在裡面,最為明顯。
喻繁隻瞥了一眼就沒再看。他隨便抽了個黑色袋子,把關於陳景深的囫囵往裡塞。
情書,考試時的草稿紙,已經密密麻麻快要寫完的字帖,杜賓犬玩偶……
這些都不該出現在這間屋子裡。關於陳景深的東西,沒有一樣是屬於這裡的。
喻繁就像是在清理什麼現場,他把自己記得的東西全裝完還不放心,一言不發地把房間全部翻了個遍,生怕自己落下什麼。到最後,他甚至把床單掀了,衣櫃打翻,牆上的獎狀全被他撕下來,跟瘋子一樣去確認獎狀後面的牆壁。
等他全部翻完,房間已經一地狼藉。
喻繁兩腿隨意舒展著,跟那個黑色袋子一起坐在地上。他忽然又想抽煙,但最後半盒煙剛才已經被他抽完了。
於是他抓了抓頭發,不死心地在滿地狼藉裡找。今天之前,喻繁都不知道自己房間裡有這麼多東西,他媽以前用過的發夾,他小學的校服,不知哪個年代的橡皮擦……還有一本起了灰的相冊。
他翻東西的時候動作太大,相冊攤開著躺在地上。
他從相冊旁經過,伸手想把這本東西合上,目光掃到露最上面的第一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