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個小孩並排站著,頂端寫著「夏令營大合照」,因為背景是前不久剛去過的承安寺的紅牆,喻繁就多看了一眼。
照片是他和那幾個小男生打完架後拍的,他當時被其他小孩和夏令營的老師一起孤立,所以他站在隊伍的最左邊,和其他人隔得老遠。
另一個被孤立的人就站在他上面的臺階。
喻繁當時剛打贏架,雄赳赳氣昂昂,抬頭挺胸看鏡頭,把後面那個癟著嘴還在流眼淚的哭包襯得更傻了。
他掃了一眼便把相冊合上,把它扔進某個抽屜裡,又繼續低頭在地上翻。
過了幾秒,喻繁忽然覺得哪裡不對。
半晌,他面無表情地回頭,盯著那本相冊看了一會兒,才伸手去拿它。
翻相冊的時候喻繁的手指是僵硬的,他像第一天擁有手似的,一頁頁往後找。他在相冊裡看到了他爺爺,看到了喻凱明,看到了他媽。不知過了多久,才終於又找到那張照片。
回憶裡的夏令營就像被蓋了一層紗。他隻記得哭包的眼睛很小,長得很瘦,哭起來看不見眼睛。
他跟照片裡流淚的人對視了很久,才伸手去拿照片。相冊年代已久,放置相片的那層膜已經和照片緊緊貼在一起,喻繁伸手去摳,越摳越急,越急就越弄不出來。涼爽清透的秋風從窗戶穿進來,喻繁坐在房裡,出了一頭的汗。
照片被抽出來,喻繁盯著哭包那熟悉的眉眼看了很久很久。然後抖著手指翻到照片背面。
背面寫著每個人的名字。他先是看了一眼“喻繁”兩個字,再疲憊地抬眼去看上面。
“陳景深”
幾滴眼淚猝不及防砸在照片上。這一刻,喻繁的腦袋好像突然通了,皮膚上的黏膩、脖子上的刺疼、胸腔那股巨大的窒息感,全都一並傳達到他四肢百骸,痛得他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終於失控,手指劇烈顫抖,眼淚狼狽地不斷往下掉。陳景深的名字一直都是模糊的,他伸手去擦照片上的水漬,怎麼擦都擦不完。
一股強烈的反胃感湧上喉嚨,喻繁放下照片衝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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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跪在廁所裡,抑制不住地嘔吐。他其實根本沒吃什麼,每吐一下就覺得要把自己的胃都給吐出來,他吐得滿臉眼淚,所有感官隻剩下苦。
為什麼呢?他想。
喻繁其實很少想這些,但此時此刻,他止不住地想,為什麼呢?世界上這麼多人,為什麼偏偏是他呢?為什麼要把他生下來?為什麼不把他帶走?為什麼他好像從來就沒順利過?
恐怕季蓮漪也這麼想。為什麼呢?為什麼她兒子要遇到他這樣的人?
陳景深為什麼要遇上他?
-
喻凱明回家的時候,房間裡昏暗一片。他嘀咕了一句“怎麼不開燈”,轉身進了自己房間,拿了兩件衣服進了浴室。
再出來時,他被面前的場景嚇得一頓。
家門被反鎖,鞋櫃被挪到門後擋著。喻繁沒有任何表情地站在鞋櫃前面,蒼白冷淡地看著他。
“喻凱明。”喻繁說,“你是要跟我一起走,還是跟我一起死。”
第72章
喻凱明是真的害怕了。
人年紀越大越怕死。他年輕的時候願意和全世界同歸於盡,現在老了,隻剩下那張犯賤的嘴。
但喻繁現在正年輕,他不想和全世界同歸於盡,他隻想宰自己。雖然他們關系不親,可畢竟是從小看到大,喻凱明知道他向來說得出做得到。
這是有史以來,喻繁和他最平靜的一次談話。喻繁以前屁大點兒的時候挨打時嘴裡都不服氣的在罵他反抗他,今天不僅沒動手,連聲音都好像沒什麼起伏。
喻凱明坐在沙發上,忐忑地看著喻繁翻他的手機,眼珠子在四處轉了一圈,沒找什麼趁手的東西,於是更心慌了。
喻繁把關於陳景深的照片全部刪光,然後去翻喻凱明給季蓮漪發的短信。
看完之後他低頭盯著某處沉默了很久,反反復復地告訴自己不行、不可以、不值得。
喻繁在沙發上坐了一夜,喻凱明也在他旁邊繃了一夜。喻繁明明什麼也沒說,喻凱明卻覺得自己一整晚都站在陡峭懸崖,隨時會被一腳踹下去,他精神緊繃了一晚上,以至於身邊的人有動作時,他渾身一激靈,立刻往旁邊挪了一下。
好在喻繁並沒多看他一眼。
天將亮。喻繁起身去給季蓮漪打電話,對方很久之後才接,聲音憔悴:“我不是說了讓你別給我打——”
“是我。”喻繁說,“我帶他去自首。”
季蓮漪遲鈍地反應了幾秒,隨即歇斯底裡地大喊:“不行!不能去!!!”
電話那頭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悶重刺耳。季蓮漪克制地壓低音量,每個字都在顫抖:“你想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們是——”後面的話她說不出來,她打開抽屜拿藥,往嘴裡扔了兩顆。
“那邊會保密的。”
“不行!不行!!!不能有其他人知道,你懂不懂?懂不懂??”季蓮漪問,“你們到底要多少錢?”
喻繁聽到了藥盒的聲音,他攥緊拳頭,過了很久才開口:“你給我一個銀行賬號。”
這件事裡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筆錢喻凱明並沒有花多少。他起初隻是幾千一萬的要,直到他知道季蓮漪開的那輛車的價值後,才獅子大開口要八十萬。錢前兩天到賬,球賽昨晚才開始,喻凱明還沒來得及拿這筆錢去豪賭。
把錢打回去後,季蓮漪又嚇得不輕,再次打電話來敏感地問他到底什麼意思。
“他之前拿的那三萬塊,以後會陸陸續續打到你卡上。”喻繁說,“照片我刪光了,以後不會有事了。”
季蓮漪愣怔片刻,好像才反應過來,這件事或許不全和這個男生有關系:“那你爸會不會——”
“我帶他走。”
喻繁把黑色袋子裡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放進面前的行李箱裡,“這事不會傳出去。別讓陳景深轉學了。”
電話那頭陷入沉默。就在喻繁以為季蓮漪已經掛斷的時候,才聽見她說:“盡快,路費或者其他手續需要幫忙就聯系我。還有……你走之前,別讓景深知道。”
季蓮漪明顯感覺到兒子已經在漸漸脫離她的掌控,她已經不能承受更多的變數了。
錢被轉走,喻凱明像做了一場富貴夢又突然醒來,敢怒不敢言。
不過他這筆確實敲得有點大,緊張的一夜過去,他反而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喻繁進浴室洗了把臉,出來剛要回房間,喻凱明連忙開口:“你要拿老子手機到什麼時候?這叫侵佔別人財產知不知道?”
“哦,那你報警抓我。”
“……”
“我忍耐是有限度的,喻凱明。你再去找些不該找的人,我們誰也別過了。”喻繁冷淡地說,“收拾東西,走的時候會還你。”
-
沒有收到喻繁回復的第三個小時,陳景深出門去找人。卻在門口就被人攔了下來。
“我不舒服。”季蓮漪對他說,“聯系了徐醫生,現在就過去,正好明後兩天是周末,你陪媽去吧。”
徐醫生是季蓮漪的心理醫生,曾經幫季蓮漪從婚姻失敗的痛苦中走出來,如今因為工作調度去了隔壁市。
“你先去。我約了人,見完我坐高鐵趕去。”陳景深說。
他剛走出一步,衣服被拉住。
“先跟我去吧,回來再見。”季蓮漪臉色蒼白地看他,坦誠地說,“景深,媽現在很痛苦。”
陳景深沒說話,在玄關沉默一陣後,他一邊腳踏出家門,一句“我會盡快過去”已經到了嘴邊,手機突然振了一聲。
【-:睡著了。發這麼多消息幹嘛,催魂?】
陳景深不知何時緊繃起來的神經松懈下來。他低頭回了一條消息,簡單說了自己這兩天去外地的事,然後才抬頭去看屋內的人:“走吧。”
這次走得突然,陳景深一晚上都幾乎耗在高速路上。中途他拿出過幾次手機,季蓮漪就會敏感地朝他看過來:“能收起來嗎?太亮了,我有點睡不著。”
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到了酒店房間,陳景深洗進浴室了把臉,忽然聽見隔壁傳來季蓮漪的聲音。酒店隔音很好,他隻能模模糊糊聽到一句“不行”。
陳景深動作一頓,臉都沒擦幹就去隔壁按了門鈴。房間內沒反應,陳景深等了兩分鍾後,轉身打算叫前臺帶備用房卡過來,咔噠一聲,門開了。
季蓮漪面無血色地走出來,不知怎麼的,她這次的情況好像比以前還要糟糕。
“怎麼了?”她問。
“聽見一點聲音。”陳景深垂眼掃了一眼她握著的手機,“在打電話?”
“沒有。”季蓮漪幾乎是下意識否認,隨即又低聲道,“開了個視頻會議。這段時間忙得沒時間去公司,那邊出了一點亂子。”
早上六點,視頻會議?
陳景深沒說話,隻是垂眼安靜地看她。季蓮漪心悸地感覺又漫上來,伸手搭在他後背上:“走吧,司機在樓下等了。”
診所今天隻招待季蓮漪一位客人。陳景深獨自坐在診室外的長椅上,兩手隨意地垂在腿間,疲倦地出著神。
季蓮漪上次生病是因為發現丈夫出軌。她是完美主義者,掌控別人才能給她帶來安全感。她無法接受自己失敗的婚姻和糟糕的丈夫,在那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她對陳景深的控制欲已經到了恐怖的程度。
她無時無刻都要確定陳景深在她的視線下,陳景深接觸什麼人、發生什麼事,都必須在她眼皮底下進行。
直到她接受了漫長的心理輔導,終於得以回歸工作之後,這種情況才漸漸好轉。
這幾天怎麼又突然惡化了?
陳景深盯著某處,沒找到頭緒。
他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八點,某人應該還在夢裡。就診時間還要一會兒,陳景深點開唯一的娛樂軟件,打算撐一下精神。
卻看到貪吃蛇在線好友1,昵稱是“-”。
陳景深一頓,退出去發消息。
【s:?】
那頭過了十來分鍾才回。
【-:別煩。在破紀錄。】
【s:回去幫你破。】
【-:……滾。】
【-:打遊戲了,別發消息幹擾我。】
陳景深終於笑了一下,切回遊戲觀戰起來。
回到南城時已經是周一下午。連續做了兩天的心理治療,季蓮漪的狀態未見多明顯的好轉。
季蓮漪讓司機直接把車開去學校,陳景深下車之前,季蓮漪出聲叫住他,說今天下午她要回公司處理一點拖了很久的事,可能來不了學校了,讓他按時回家。
這會兒是上課時間,操場隻有幾個上體育課的班級。
陳景深掂了掂書包肩帶,剛要往教學樓走,忽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腳步一頓,蹙起了眉。
-
喻繁倚著圖書館天臺的欄杆往下望。圖書館建得不高,不過位置好,一眼能把南城七中看個七七八八。
他特意挑上課時間過來,一來就上了天臺。本意是這離得遠,高三教學樓看不見,他能毫無顧忌地在這等莊訪琴下課,但真站到這了,他又忍不住朝高三教學樓的六樓看去。
是今天回來吧?在聽課?還是在刷題?或者在考試?
正出著神,樓下忽然響起一道尖銳的哨聲,喻繁以為自己被發現了,立刻轉身蹲了下去。
等了一會兒沒了動靜,他半蹲起身去看,隻是體育老師在叫那些逃課去食堂的學生回來。
這體育老師也帶他們班,這聲哨子經常是吹他的。
喻繁吐出一口氣,幹脆背靠牆坐了下來,手伸進口袋想掏煙,聽到天臺鐵門發出的“吱呀”一聲後又立刻停住。
他以為是校警巡邏,懶洋洋地抬頭去看。
然後看到了他連名字都不敢想的人。
喻繁兩腿曲著,還沒坐穩。滿臉愣怔地看著對方走過來。
他還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陳景深已經走到他面前蹲了下來,伸手強硬地把他的下巴往上掰。
陳景深的手指摸到他脖子的幾塊創可貼邊緣,喻繁倏然回神,伸手去擋。
陳景深沒把創可貼扯開,感覺到喻繁指尖過低的溫度,他問:“怎麼傷的。”
“……貓抓了。”喻繁開了口才發現自己聲音啞得過分,可能是這兩天都沒怎麼說話的緣故。
“為什麼在這?逃課了?”陳景深問。
“剛打完狂犬疫苗回來。”
平時打架受了滿身傷都不願意去醫院的人,怎麼可能因為被貓抓去打疫苗。
喻繁平時編謊的時候一直喜歡往別的地方看,但說這幾句瞎話的時候,目光卻一直放在他臉上。
陳景深沉默幾秒,把挑起來的創可貼邊緣又按了回去。然後抬手把喻繁頭發往後推,在他臉上掃了一遍。
“又動手了?”陳景深低聲問。
“……”
情緒差點決堤。喻繁咬了一下牙,繃得下顎都鼓了起來。他終於說了一句實話:“沒有,吵了兩句。”
陳景深嗯了一聲,手指在他頭發裡揉了揉:“再忍忍,最後兩個學期了。”
“……”
喉嚨幹疼得厲害,喻繁慶幸過了兩天,眼睛已經消腫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不去上課?”
“剛來學校。”確定他身上沒有別的傷,陳景深疲憊地松了一口氣,“這兩天陪我媽去了趟診所。”
“……嚴重嗎?”
“回來的時候好多了,隻是還要定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