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蔣丞差不多能猜到李輝說了什麼,無非就是錢錢錢錢錢,但猛地聽到沈一清這麼說出來,他還是感覺心裡一陣堵。
腦子裡有些嗡響,胸口憋悶,憋得他突然很想笑。
接就有些反胃,強烈地想要吐的感覺讓他迅速拿起桌上的杯子,猛灌了幾口涼水。
“你跟李保國不是沒有過接觸,”蔣丞吸了一口氣,控制著自己的情緒,“領養我的時候,退養我的時候,他是什麼樣的人,你應該清楚。”
沈一清沒有說話。
“他有沒有三萬塊錢不說,他可能把錢放在我能拿到的地方嗎?”蔣丞狠狠抽了兩口煙,“就算你不清楚他是什麼樣的人,你好歹養了我十七年,養條狗都該知道它什麼時候會咬人,什麼時候會搖尾巴吧!”
“小丞,”沈一清嘆了口氣,“我知道我這樣問,你心裡不舒服,但是有些事必須要問清楚,我才能判斷自己要站在一個什麼位置。”
“我沒有動過他的錢,他自殺跟我也沒關系,他生病的時候我給了錢,他死的時候李輝問我要錢,我也給了。”蔣丞說。
這話說出來的時候他突然很委屈,鼻子有些發酸。
面對這個他叫了十七年媽媽的女人,他卻需要這樣來向她解釋自己覺得她應該會非常清楚的事實。
雖然沈一清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但此時此刻,蔣丞還是再一次深深失望了。
或者是他太天真了,他天真地,一廂情願地認為,十幾年的“母子”情或多或少還會存在,媽媽要“站在一個什麼位置”,並不需要什麼真相和實話,選擇相信自己的孩子,就像是一種條件反射。
但沈一清和他之間,沒有這樣的條件反射,沈一清理智地需要一個“事實”,才能決定站在哪邊。
蔣丞可以理解,卻難以接受。
他用了很長時間才強行不再去想,不再去糾結的那些關於過去十幾年的糾結,再次被翻了上來。
“小丞,其實雖然你……但是我還是覺得你不可能動他的錢,”沈一清說,“隻是李輝說得很真切,甚至哭了,所以我才會找你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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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兒,”蔣丞笑了笑,“你太不了解我們這裡的人,你倆要是面對面,他說不定還能給你來個割腕表清白。”
“你現在住在哪裡?搬出去了嗎?”沈一清問。
“自己租了房子。”蔣丞回答。
沈一清輕輕嘆了口氣,沉默了很長時間,蔣丞感覺自己已經猜到了她想說什麼,又在猶豫什麼,畢竟這是他腦子裡唯一能跟“媽媽”這個詞聯系到一起的人,他還是很了解的。
“我現在很好,”他把煙頭按滅在煙灰缸裡,“我……就在這裡就行。”
“你一個人……”沈一清說得還是有些猶豫。
蔣丞打斷了她:“我不是一個人。”
我是一隻狗。
他非常努力地控制著自己才沒有地把後面這句話給說出來。
但是突然就很想笑。
然後他就笑了。
“有什麼可笑的?”那邊沈一清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說話語氣明顯有些不快,“你對待自己的生活為什麼還是這麼隨意?”
“隨意?”蔣丞收了笑容,“不,我對待自己的生活一點兒也不隨意,我現在非常清楚我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
“好吧,”沈一清大概是不想再跟他說下去,“你如果這樣認為,我不幹涉。”
“謝謝。”蔣丞說。
“我最後再問一句,”沈一清恢復了平靜,“你剛說不是一個人?”
“嗯,”蔣丞看了一眼關著的臥室門,“我現在不是一個人。”
我是一隻狗。
蔣丞不知道自己這到底是怎麼了,腦子裡就跟灌了膠似地,絞著這個梗無論如何都過不去了。
雖然很煩躁惱火,但依舊想笑,非常想笑,他不得不咬著嘴唇,控制著自己不要再次跟吃錯了藥似地笑出聲來。
“你是交了女朋友嗎?”沈一清問。
女朋友。
早戀。
這些沈一清從來沒有明確地跟他提過禁止,但從沈一清對一直各種“早戀中”的潘智嫌棄的評價裡就能看出她的態度。
蔣丞站了起來,走到臥室窗邊,看著外面本來就透著被遺忘的落寞,現在又開始帶上了微微秋天氣息的夜景,突然有一種想甩開身上所有束縛的衝動。
雖然他甚至都不知道到底有什麼束縛,還是想要大吼,想要撕掉衣服,想跳出去,想要就那麼一腳踏空。
“不,”他看著今天晚上特別圓的月亮,閉上眼睛吸了口氣,“我交了個男朋友。”
那邊沈一清是什麼樣的反應他已經聽不清了,他也不想聽清,隻覺得自己腦子裡,身體裡,覺得外面因為月光明亮而變得出奇黑暗的那些交錯著的陰影裡,全是呼嘯而過的風。
吹得他整個人都透著舒爽。
“謝謝你養了我這麼多年,花了那麼多心思,”蔣丞閉上眼睛,“但我沒有給你帶來任何歡樂,非常對不起,但是也沒有什麼辦法去補救了,這些年這麼多事,補也補不上了,對不起,以後不用再管我了,我會很好的,無論我在哪裡,我有自己證明自己意義的方法。”
沈一清說著什麼,風太大他聽不清。
“換一個手機號吧,我真的不想你再因為我被那種無賴騷擾了,號碼也不要告訴我了,”蔣丞說,“還有,就這一次,希望你能相信我,我真的可以過得很好。”
臥室門打開的時候,顧飛正準備點煙,他已經在臥室門和窗戶之間以光的速度來回瞬移了能有七八次了。
每次都以為蔣丞要出來了,就趕緊回到窗戶邊一臉淡定地假裝要點煙,一看沒動靜,又過去聽聽,然後再回到窗戶邊假裝點煙。
不過這次他是真的想點煙,蔣丞也總算是出來了。
還拎著那個裝著雞翅的保溫壺。
“打完電話了?”顧飛把煙和打火機放到旁邊桌上。
“嗯,”蔣丞點點頭,“剛忘了蓋蓋子,好像有點兒涼了,熱一下吧?”
“給我,”顧飛拿過保溫壺,“倒鍋裡就能熱了。”
蔣丞跟在他身後一塊兒進了廚房,靠在牆邊看著他忙活。
他拿了個小鍋到水池那兒洗了,然後把雞翅倒了進去,放在灶上熱著,蔣丞就那麼靠著牆一言不發。
他也沒問,沈一清之所以會打這個電話,原因很清楚,是因為李輝打了電話過去,這種談話沒有誰會有好心情。
“從今天開始。”蔣丞突然開口,聲音很平靜。
“啊。”顧飛轉過頭。
蔣丞整個人的狀態都非常嚴肅,看表情像是做出了什麼重大的決定。
“我每天要晚一小時睡覺。”蔣丞說。
“啊?”顧飛沒反應過來,“晚睡一小時幹什麼?”
“復習啊。”蔣丞說。
“……哦!”顧飛怎麼也沒想到蔣丞要說的會是這麼一個重大決定,頓時都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了,“哦!”
“你也晚點兒睡,幫我抽背,抽到1點就行。”蔣丞說。
“好的。”顧飛點頭。
“辛苦了,”蔣丞拍拍他的肩,“小顧。”
顧飛迅速伸手在他腦門兒上摸了摸,沒有發燒。
“怎麼了小顧?”蔣丞問。
“……沒什麼小蔣,”顧飛說,“雞翅馬上熱好,你一會兒再喝瓶牛奶吧?”
“好。”蔣丞點點頭,轉身回了臥室。
接著顧飛就聽到了臥室裡蔣丞特別痛快的笑聲。
他猶豫了一下,把火關了,也進了臥室。
蔣丞正躺在床上笑得停不下來。
“你沒事兒吧小蔣?”顧飛一條腿跪到床上,摸了摸他的臉。
“沒事兒,不知道怎麼了,”蔣丞邊笑邊看著他,“我就突然想笑,剛打電話的時候都沒忍住,就特別想笑。”
“想笑就笑吧,”顧飛捏捏他下巴,“笑完了好復習。”
“嗯。”蔣丞點點頭。
又笑了能有一分鍾,蔣丞突然止住了笑,皺著眉坐了起來,沒等顧飛說話,他又跳下了床,鞋都沒穿地跑了出去。
“怎麼了?”顧飛喊了一聲。
“吐!”蔣丞跑進了廁所。
顧飛跟進廁所的時候,蔣丞已經彎腰撐著牆,對著馬桶吐得天昏地暗了。
他趕緊回臥室去把蔣丞的杯子拿了過來,擰好了毛巾在旁邊等著。
“我操,”蔣丞吐了好幾分鍾才緩過來,“我他媽這什麼反應啊。”
“不知道,”顧飛聽他說話感覺還算可以,把毛巾遞了過去,“要擱電視裡,你這情況應該是胸口一悶,眼前一黑,接著一口老血噴了出來,但是你現在營養不良,隻能吐點兒剛吃的。”
“你大爺,”蔣丞對著馬桶又樂了,然後拉長聲音嘆了口氣,“哎——”
“丞哥,”顧飛看著他,“我有點兒擔心。”
“有點兒?”蔣丞按了一下馬桶衝水,轉過頭看著他。
“我非常擔心。”顧飛馬上改口。
“我真沒事兒,”蔣丞趴到洗臉池上,擰開水龍頭,用水往臉上撲著,“我就是生氣,我真是氣著了,但是沒憋著,我後來自行打通了七經八脈。”
“李輝是不是打電話過去說你拿李保國錢了?”顧飛問。
“嗯,因為我拿了李保國的救命錢,李保國跳樓自殺了,”蔣丞邊漱口邊說,“顧飛,你知道李輝家住哪兒嗎?”
“要去找他?”顧飛愣了愣。
“嗯,找他,”蔣丞說,“我要把所有的障礙都清掉。”
“什麼障礙?”顧飛問。
“影響我復習心情的障礙。”蔣丞看了他一眼。
“……哦!”顧飛再一次無言以對,用力點了點頭。
顧飛總覺得蔣丞表現得很平靜,但情緒還是有點不穩定。
哪怕他以驚人的記憶力在抽背中百發百中回答全部正確,他還是不太正常,比如半夜一點半,要讓顧飛帶著他去李輝家認門。
“你不說離得不遠嗎?都在你們鋼廠的地盤上。”蔣丞說。
“嗯,”顧飛應了一聲,從櫃子裡拿了件蔣丞的外套遞給他,“穿上,這會兒涼了。”
“你也拿一件穿上。”蔣丞說。
“好。”顧飛又拿了一件出來,倆人穿上外套出了門。
這會兒晚上的風已經能穿透兩件衣服吹到人身上了,一出門,他倆就都下意識地拉了拉外套。
街上已經沒有行人和車了,順著路在時亮時滅的路燈裡走著,有一種走在平行空間裡的寂寞感覺。
李輝家就在前面了,鋼廠範圍最邊緣的幾棟矮樓裡。
“前面就是了,”顧飛停下,指了指,“寫著7的那棟。”
“嗯。”蔣丞也停下了,往那邊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