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走,兩排集裝箱中間支著幾個小桌,一群穿著打扮很樸素的人坐在桌邊,似乎正在吃飯。
粗看一眼,人數還不少。
王子樾沒有上前,反而把我往前推:「你看看他們碗裡有沒有肉,有就收,沒有就不收。」
「三個月收一次,收上來的錢都歸你。」
我:????
他朝我鼓勵地點點頭,轉身往回走,隻剩我一臉懵逼地站在原地。
沒等我反應過來,那群人裡已經有人發現了我,紛紛上前熱情地和我打招呼。
「老板娘來啦?」
「沒兩個月要生了吧?」
「可不是,這尖尖的肚子一看就是個兒子!」
謝了,雖然我喜歡女兒,仍然在一聲聲「老板娘」的恭維中漸漸迷失了自我。
問題是,他/她們不光熱情寒暄,還紛紛過來把錢塞我手裡,十塊,五十,一百,中途也有人縮頭縮腦地走開了,完全沒有給錢的意思,即便如此,不到一刻鍾也塞滿了塑料袋。
這之後,我把集裝箱群走了個遍,保守估計收了上萬。
現在我總算知道,他塞袋子給我是幹嘛的了。
等我拎著滿滿一袋子錢回到小屋,卻見門口站著個意想不到的人,那人對著我橫眉怒目,一手還指著王子樾。
「是不是這小子騙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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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萬萬沒想到,親媽這麼快就找上了門。
我心下一緊,連忙揮舞著塑料袋擋在王子樾身前:「媽,你來幹嗎?」
「我不來,眼睜睜看你餓死在這個破房子裡?」
「不餓啊,你看我,這不養得白白胖胖的嗎?」
「你給我閉嘴!」
我媽罵著罵著,眼圈就紅了,一隻手伸過來掐我胳膊,一邊掐,一邊大顆大顆地掉眼淚。
「我打三份工供你上大學,就是為了讓你和這種背景不清不楚的男人私奔的嗎?!」
「我為了你嫁禿頂佬,就是為了你肚子裡揣個野種,躺在這種破屋裡生產的嗎?!」
我不能看她哭,她一哭我也會忍不住哭。
王子樾一見我哭,伸來拉我的手又縮了回去,默不作聲地站在門下,我媽本想打我,目光掃到我的肚子又調轉了方向,拳風往對方那張俊臉上掃去:「我讓你騙我女兒!」
「我打你個壞騙子!」
我連忙上前擋在兩個人中間,拉架不成,卻不小心被她帶到,一屁股坐在了門檻上。
說遲但快,我隻感覺肚皮一緊,隨即下身一股暖流,還沒等叫出聲來,我媽已經整個人撲到了王子樾身上,扯頭發,摳眼珠……
「別打了!」
我喊不出聲,整個人慢慢軟倒在門口的空地上,嘴裡還在發出無力的呻吟。
「別打了……」
(三十二)
十分鍾後。
我被王子樾扶到了他的破五菱上,後面還坐著我兩眼無神的媽,車子一陣快似一陣地駛在窄路上,我撫著肚子抬高腿,一邊冷靜地指揮他。
「開慢點,太顛了。」
「好。」
「待產包帶了嗎?」
「帶了。」
「奶粉沒買,過會你到了醫院,去附近的母嬰店買個小罐的,防止她不吃母乳。」
「知道。」
「錢有嗎?」
他還沒回答,我掂了掂手上的塑料袋,又把袋子扔給正在發呆的親媽:「你數數,裡面一共多少錢。」
我媽還真數了,數了三遍。
「一萬二。」
「行了,剖宮產都夠了。」
到了醫院,發現已經破水,醫生直接把我拉去打了硫酸鎂。
我媽拉著醫生直哭:「大夫,沒事吧,我們寶寶還沒足月呢。」
醫生眼皮都不抬:「是沒足月,今天才八月半,算早產兒。」
聞言,我媽哭得更厲害了。
「那可怎麼辦?」
「硫酸鎂先保胎,能保幾天算幾天,實在不行就終止妊娠。」
「怎麼能終止呢大夫,這可是個活生生的孩子啊!」
眼看我媽的大嗓門就要爆發了,我連忙制止:「不是你想的那意思,就是保不住了就直接生下來,八個半月也不小了。」
醫生對我的話表示贊同。
事實證明,我們還是太天真了。
幾天後,因為小珍珠是臀位,痛了一天一夜的我不光生不下來,還特麼流光了羊水,被醫生直接拉去手術室剖了。
這孩子不愧黑珍珠的美名,剖出來全身紫黑,因為早產隻有 4 斤出頭,還因為哭聲洪亮嚇到了給她洗澡的護士。
雖然是從我肚皮裡扒拉出來的,我對她的印象僅止於那條斷開的烏黑臍帶,護士快速地展示了下性別,就直接把她抱去保溫箱光榮入駐了。
這也讓等在手術室外的我媽,王子樾和聞訊趕來的繼父同時撲了個空。
麻醉漸漸過去,傷口處火燒火燎的痛楚讓我不得不清醒過來。
面前一老一少兩名男子,同時嚴肅地盯著我。
他們穿著一模一樣的老頭衫,大褲衩,不用往下看也知道,腳上是一模一樣的人字拖。
我有些莫名。
「爸,你怎麼來了?」
(三十三)
我繼父平時誰都瞧不起,此番卻看王子樾十分順眼,還拉著我媽說穿人字拖的小伙不會錯。
我媽不予理會,依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全家人焦灼地等了一個星期,小珍珠總算出關了,雖然未足月又黑又瘦,但臉蛋小,眼裂長,明顯能看出是個美人胚子。
待她醒來,一對淡漠的狐眼,讓我的笑直接風幹在嘴邊。
這孩子幹脆直接拷貝了王子樾的五官輪廓,不能說他親生的,簡直是他親自生的。
老母親隻獲得參與獎。
這之後,為了回哪裡坐月子,全家人又爆發了一次激烈的爭吵。
我繼父的意思,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既然這孩子姓王,那就應該去王子樾的小破屋裡住。
我媽堅決反對,認為這孩子肥水不流外人田,理應姓曲,去市中心頂復 house 它不香嗎?
最後,還是王子樾一臉疑惑地問。
「不能去月子中心嗎?」
我們直接啞火。
在一萬六,兩萬六,六萬六幾個價格區間裡,對方選擇了中間那檔,對此我媽雖然頗有微詞,但也沒反對,而我出了院就進了月子中心,反而成了最自在的那個。
因為孩子太小,哺乳都是擠在瓶子裡喂,王子樾這幾天都沒有去店裡,床邊一大一小,一個喂一個吸,看起來異常和諧。
我忍不住提醒他:「這裡有工作人員可以喂奶的。」
「沒事,又不累。」
他眨也不眨地盯著小珍珠蠕動的小嘴,唇邊不自覺地浮現笑容:「而且我喜歡看她吃奶。」
「為什麼?」
「好像能看到她長大的樣子。」
我不以為然:「長大了也是像你,沒一點像我。」
「也像你啊。」他點點下巴:「你看她這副理都不理人的小模樣,多高傲。」
「以前你的手抄報在學校很流行,所以我對你的字跡有點眼熟,還想拿信去問你來著,可惜你看起來好像很討厭我。」
我輕咳一聲,沒說話。
當時談熙喜歡他,我作為好友當然要避嫌,看見人也要目不斜視地走過去,這不是好閨蜜的自我修養嗎?
「不過,你討厭我的樣子還挺有意思的。」
他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忽然低頭笑了一下,那笑容讓我微微暈眩,像是被彗星擊中一般,有些不知所措。
再次相遇,我們成了一對在人間裂縫裡苟且的男女。
但我無心的路過,似乎曾在他生命裡投下一抹濃鬱的影子。
(三十四)
入夜,我們又迎來了新的挑戰。
從保溫箱抱到月子中心後,小珍珠就沒睡過覺。
工作人員讓我們不要管,解釋說孩子沒有安全感,無非是想被抱著睡,隻要讓她自己習慣就好帶了。
我媽聽了這話早早去隔壁睡了,我也上了床,可等到十二點,孩子哭個不停,完全沒有入睡的意思。
哭得我刀口更痛了,一時間悲從心來。
於是小小的粉色單間裡,我嚎,孩子也嚎,王子樾急得沒辦法,隻能把小珍珠抱在自己懷裡哄。
這孩子也壞,抱起來就睡,放下了就哭,好像後背長了針苔。
「你睡吧,我抱一會。」
他給我掖好被子,就把孩子裹在自己Ṫū́₅襯衫裡,接著在房間裡來回走動。
我有些訥訥:「月嫂說不能抱,今天抱了,以後天天都得抱。」
「可我上網查過了,早產兒沒有安全感,最需要的就是『袋鼠抱』,最好一直抱到她不需要。」
「那萬一她一直需要呢?」
「那就一直抱。」
我啞口無言,眼睜睜地看著他抱著孩子在房裡走,後來眼皮漸漸往下耷,為了不打擾我睡覺,他直接把孩子抱到走廊去晃悠了。
直到很久以後,我還記得那天門縫裡透出的燈光是粉色的,他拉長的身影在樓道裡來回徘徊,踏出微不可聞的腳步聲。
這之後每天都是這樣,白天被我媽抱在手上,晚上被他抱在手上,小珍珠終於開始睡覺,也開始長肉了。
沒過幾天,王子樾眼睛下的烏青越來越深,人也顯得憔悴了很多。
深夜,我媽在隔壁睡得直打呼嚕,我把孩子從他懷裡抱走,強制他也一起睡。
「就睡我旁邊吧。」
我往旁邊挪了挪,給他留出了足夠位置。
他坐在床沿看我,口吻有些小心翼翼:「會不會影響你?」
「你睡你的。」
王子樾沒反駁,可能實在是累了,他躺下沒到五分鍾便打起了輕鼾,高大的身量蜷縮在床鋪邊緣,像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
這是誰的兒子,誰的丈夫,又是誰的父親?
我壓抑著久久無法平靜的心湖,抱著小珍珠輕輕搖晃,漆黑的夜裡,她清澈的小眸子在黑暗裡熠熠發亮,有一種淡淡的、熟悉的安靜。
「噓,我們不要打擾爸爸睡覺哦。」
她無聲地看著我,小嘴唇忽然咧開了一個笑花。
我驀然有些心酸:「你喜歡爸爸,是不是?」
「比起媽媽和外婆,的確是爸爸更好,是不是?」
「媽媽要和你說對不起……」
真的,對不起。
(三十五)
出了月子以後,除了小珍珠胖到六斤半,我們所有人都瘦了。
尤其是王子樾,不過幾周,英俊面孔都窄了一圈。
回到市裡的家以後,我媽似乎對他態度略好了一些,甚至允許對方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一會,隻是到了晚上,她仍不同意他留宿,執意要把對方趕走。
我繼父認為她說話太難聽,兩人之間Ṭû⁸爆發了前所未有的爭吵,我試圖拉架卻抻到了傷口,倒在沙發上不住吸氣。
王子樾最後一回抱了小珍珠,就把睡熟的孩子放在我懷裡。
「我走了。」
「你去哪?」
他沒有回答,隻是淡淡地笑了一笑。
我瞬間明白,這笑是他保留下僅有的體面,也是對我最後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