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舒展了下手腳,神色愜意地打量對方泛起潮紅的臉色:「但你也不過愛他的皮囊罷了,這感情經不起推敲。」
談熙聞言,反唇相譏:「難道你不是?」
我還沒回答,不遠處傳來一聲刺耳的急剎,一輛破舊的五菱開到了野田裡,掀起塵煙滾滾,王子樾從前車廂跳下來,又身手利落地爬上後面的貨架,將上面的貨物一件件往下丟。
因為流汗,那身白 T 恤都已經湿黏在身上,陽光下半透明的布料透出下面微深的膚色,野性而陽剛。
我看談熙瞧得目不轉睛地,心下有些不舒服。
「瞧把你給饞的。」
「你說啥?」
「沒啥。」
卸掉所有東西後,男人一邊撩起 T 恤下擺擦滿臉的汗,半露出線條緊實的腹部,一邊朝這裡走。
「這是你朋友?」
「不是,問路的。」
「嗯。」
談熙一直追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神色有些惘然。
「我喜歡了他十幾年,他居然記不得我。」
我聞言冷笑數聲:「我當了你十幾年的朋友,你把我放眼裡了嗎?」
她沒接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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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拜訪到離開,全程沒有說一句對不起。
就這樣,這一位陪伴了我整個青春期的老友,自此永遠地淡出了我的生活。
(二十七)
因為談熙說我胖得像河豚,我一直耿耿於懷,孕七月去產檢時還特地咨詢了醫生。
結果在意料之中,胎兒比當月份大出一圈,醫生對著彩超報告眉頭緊蹙。
「你平時都吃什麼?」
「魚,蝦,牛肉還有蔬菜。」
「不止,還有榴梿,波羅蜜,雞爪和豬蹄。」
生怕醫生錯過細節,旁邊的男人連忙補充:「對了,她連紅燒肉都要吃五花的。」
我目光沉沉地盯著王子樾,對方不為所動,反而理直氣壯地強調:「而且頓頓要吃肉,少一頓就胃灼熱難受,醫生,這樣正常嗎?」
醫生嚴厲地橫我一眼:「正不正常都不能這麼吃,吃成巨大兒怎麼辦?」
「以後水果隻能吃番茄和黃瓜,不許吃肥肉豬蹄,瘦肉也要酌量。」
我唯有諾諾應是。
出了醫院,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給他甩臉色:「怎麼了,你是嫌棄我太能吃了?要不我回我媽家?」
對方第一次見到彩超報告,正看得投入,聞言眼睛都不抬:「太大了,怕你不好生。」
我心下瞬間巴適了。
這男人,有點蠱!
晚上,我吃了一盤子拍黃瓜和玉米粥,正要再喝一碗,被王子樾攔住:「別吃了,醫生讓我監督你控制飲食。」
「一碗也不行嘛?」
「不行。」
他言詞拒絕,之後直接收走了碗,見我躺在床上生悶氣,放低了聲音安慰:「別氣了,我給你讀點詩好不好?正好給孩子做胎教。」
「我才不要。」
他在身邊的櫃子裡翻了半天,翻出一本發黃的透明文件袋,裡面似乎夾著一沓粉紅色的紙。
我一見那紙就麻了。
記憶中,我幫談熙寫了幾次情書,用的就是這種顏色的紙,但當時追求他的人那麼多,沒理由他隻光盯著我呀?
時隔多年,那印著 HelloKitty 的紙張都已經幹硬發脆,摩挲在手裡發出沙沙的聲音,他坐在床邊展開其中一張,看樣子是要認真讀一讀。
「那個,能不能別讀了,我不想聽。」
「不行,這是胎教呢。」
對方溫柔而強勢地拒絕了我,接著就清了清嗓子,用那脈脈動聽的聲音念了起來。
「我答應給你寫信,用青色的油墨,花瓣兒做紙,綠蘿包裝,讓夜鶯給你捎去……」
救命!
光聽了一個開頭,我就肉麻得快要死了!
王子樾在一旁,微笑著瞧我生無可戀的臉色,聲量反而提得更高了,簡直抑揚頓挫。
「若不能拜託夜鶯,便給你裝在漂流瓶裡,春秋不見,四季不行,待你在下遊俯拾,你的微笑便是給我的恩賜……」
待他讀完了全篇,我癱軟在床上,隻有一種感覺。
有的人活著。
她已經死了。
「好聽嗎?是不是寫得很好?」
「好……」
「那我再給你讀一篇,作詩的可有才了,當時她自己寫的手抄報風靡全校呢。」
「別……」
王子樾不等我阻攔,又拿起了另一張信紙,再次投入充沛的感情念了起來。
「躍過懸崖,去吻一朵花……」
我死了。
死在一個飽受摧殘的午後。
(二十八)
我明白了,王子樾一開始就認出了我。
他一定是報復。
報復我以前寫了那麼多肉麻的信惡心他。
強迫我聽完所有的情書後,那些原本保藏完好的信紙就隨意地塞在了抽屜裡,現在裝在那珍貴的透明袋子裡的,是胎兒的彩超報告,也是他每天下班回來都要看一看的。
為了表示對這個孩子的歡迎,他還從不知哪裡運來了一批原松木,親自做了一張牢固的嬰兒床。
從劈條,打磨到最後拼裝,全部親力親為,耗時足足一個月。
那張漂亮而結實的小床完全落成後,完全看不出手工痕跡,通體沒有一個銳角,是可以隨時拿到商場去賣的水平。
我圍繞著小床嘖嘖稱奇:「你是不是還有一個名字?」
對方坐在桌邊休息,低著頭挑手上的木刺。
「什麼名字?」
「哆啦 A 樾。」
因為這個凝聚了許多心血的小床,我承認我對他有所改觀,甚至注意到了一個細節。
天已經涼了,他腳上還穿著拖鞋呢。
(二十九)
前有於弼學,後有王子樾。
給這兩個男人買東西的心情,是完全不一樣的。
給於弼學買東西不愁人,到小紅書上逛一逛,哪個火買哪個,越不實用越襯他的身份,對方看了高興,還能回個包啊表啊什麼的。
給王子樾買就不一樣了,我足足刷了好幾天,挑來挑去,挑了一雙軟底亞瑟士,還特地選擇了耐髒的灰色。
鞋子送上門的時候,我特地把外面高大上的包裝都扔了,光把一雙裸鞋遞到他面前。
「淘到一雙特價鞋,要不要試試?」
他正在看孩子的彩超照,唇角掛著迷之微笑,聞言有些驚訝:「給我買的?」
為了不讓對方誤以為我對他有意思,我硬著頭皮補充:「隨手刷到的,就是為了湊滿減,你別多想。」
「謝謝。」
男人隨手接過鞋放在一邊,繼續低頭看那張彩超片子,態度依舊是那麼不鹹不淡,並沒有什麼感恩戴德的表示。
看看看,一天恨不得看八百遍。
我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再低頭看到自己因為孕激素而變黑的肚皮,心裡就更不是滋味了。
「你看看我,原來腰圍一尺九,現在都過百了……」
「沒事,等生了就好了。」
「還有妊娠紋和妊娠線,肚皮顏色也變黑了……」
或許是聽出我口風不對,他這回放下了手中的硬塑紙,凝目看了會我撩起的肚皮。
「還好吧。」
見對方完全不放在心上,我心裡更憋屈了,連聲線都隱約變了:「所以呢,你覺得我在無理取鬧?」
「我沒有。」
「你心裡就隻有她,沒有我唄?」
見我臉色不對,王子樾伸出一條手臂攬過我,清雋的面孔靠過來,微涼的鼻尖在我肩頭輕柔遊移:「她是小寶貝,你是大寶貝。」
「都是我的寶貝。」
我也許該斥責他甜言蜜語,但對上那雙澹澹沉靜的眼睛, 恍惚間有種身不由己的墜落感,忍不住隨著漫天煙火一起,就這麼掉入他眼中的深谷。
對方沒注意到我神色的變化,還小心地伸出一隻手去摸我的肚皮。
「是有點黑了。」
誰知,他剛把手掌放上去,裡面的小家伙就踢了他一腳,然後開始不停舞動,瘋狂刷著存在感。
「哎?」
這孩子平時不愛動彈,去醫院查胎動每次都是求爺爺告奶奶,怎麼她親爹一摸就這麼興奮?
我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她好像很喜歡你呢。」
「是嗎?」
王子樾有些受寵若驚,幹脆把整個耳朵貼上來聽,誰知那調皮的崽又不動了。
聽了個寂寞。
這之後,他對著我黑乎乎的肚皮柔情滿臉:「要不,咱們給她起個名字吧?」
「什麼名?」
「就叫黑……」
「黑蛋蛋?」
「那怎麼行?!」
王子樾難得對我大小聲,更難得的是我居然不敢反駁,他想了想,唇角微牽:「就叫黑珍珠吧?小珍珠,好不好?」
看著他洋溢著疼惜的眼神,我腦海中突然冒出兩個成語。
千寵萬愛。
掌上明珠。
這聯想很危險,甚至讓我身上一層層地出冷汗,全身關節也如生鏽似的僵結了,汗液如瀝水般往每個毛孔外冒。
他抬頭看到我,忽然變得緊張:「你怎麼了?」
「……沒什麼。」
「那為什麼哭了?」
他捧住我的臉,小心地貼上自己的唇,試圖撬開緊閉瑟縮的蚌一般,而我閉緊了嘴唇,好像這樣就可以封閉心門,永不受傷。
面前這個人,是引誘我墜入愛河的魔鬼與神祇。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信任他,卻知道不能任性地剝ṱũ̂⁴奪他的權利。
一個父親,傾其所有去疼愛自己孩子的權利。
(三十)
步入八月份,我的肚子越發大了,也因此被醫生多次敲打,嚴令我加強活動,控制飲食。
我原先身高 171,體重隻有 105,現在直飆 150,甚至都不敢照鏡子。
笑死,壓根就照不下。
這天剛到飯點,王子樾讓我和他一起出去走走,可我肚子重了,完全不想動,他從一開始的溫言軟語,到後來直接威逼利誘:「和我一塊去收錢,收到的錢都歸你。」
「什麼錢?」
他沒說話,塞了個塑料袋在我手裡,就帶著我往菜園子深處走。
跨過幾條細細的小道,前面矮小的集裝箱越來越多,到處拉著晾衣繩,灰撲撲的衣物在風裡飄搖蕭瑟。
「怎麼這麼多集裝箱?」
他捏捏我的手:「小聲點,這裡都住著人呢。」
話音未落,幾個髒兮兮的小孩從半腰高的野草叢裡蹿出來,幾乎都光著屁股,鼻下拖出老長的鼻涕,呼哨幾聲又跑沒了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