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京後,事事沉穩得當,唯一一次沒控制住情緒,是昨日把月娘和秦懷遠帶去了府衙。
按說沒有實證,便想從侯府把人帶走,便是太子也不大合規矩,所有人都以為是因為月娘對太子大不敬。
可隻有我知道,他是在聽到月娘罵我「破鞋」時,一直緊握著的拳頭上才青筋暴起,他動怒了。
那時,我便明白了,他待我不同。
15.
「阿嬌妹妹,雪下得這樣大,你怎麼不撐傘?」宮門口,周奕撐著傘捧著手爐站在馬車旁問我。
我想起來皇帝說那日他為了求流芳閣,在雪裡跪了一個時辰,我心裡有個從未在意的角落,開始慢慢暖了起來。
「我想知道,那日你為我求流芳閣時,有多冷。」我笑著看向他。
周奕耳朵有些泛紅,把手爐遞給我後低聲道:「我受涼沒關系,可我不想你受一點點寒氣。」說完又慌亂地抬頭看向後面的宮門,「父皇今日見你,想來你已經知道了固北侯求情的事。怪我無能,不能為你出氣。」
我搖搖頭,向來一個巴掌拍不響的。
「此事不全怪她,若秦懷遠心中真有我,真顧全大局,便不會被她勾引成功,他們倆一半一半。我對他們的恨意,從那天他們走出國公府時就止了。」
「這一輩子很短,我不想為不值當的人消磨時間和感情。」
「而且,我現在懷疑眼前的月娘,是假的。」
昨日蹦出那個念頭後,回府我便認真查了月娘近半年所做的事,發現她的喜好完全顛覆。
從前她最愛刺繡,滿京城都找不出比她繡工更好的,母親還給她訂做了一臺繡架。
她愛撫琴,屋裡擺著的蕉柳琴是我向太後求來的,天下隻此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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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如今繡架和蕉柳琴,都落滿了灰,自打她落水以來,再沒碰過。
落水後,她能吟詩作對,可屋裡卻無半本寫過的集子。
月娘是南方人,鮮少吃辣,落水後卻頓頓離不開辣。
如此種種,加上她那些言論,我愈發確定,她是假的。
今日一早,我已經派人去到處找尋真月娘的下落。
周奕扶著我上馬車,聞言動作一僵,隨即又道:「你先回府,我去問問太傅,太傅通天曉地,定能幫得上忙。」
回到家,我前腳剛進院裡,後腳趙嬤嬤就帶著一眾小丫鬟進來了:「姑娘喝碗熱姜湯,再用玫瑰純露泡泡腳,今日受了寒可得注意,那帕子也打熱了拿過來。」
等把我暖烘烘地安頓到床上,蓋好被子捧著手爐後,趙嬤嬤這才支走了其他人,隻留了雀梅。
「姑娘,你可知那固北侯為何替月娘求情?侯府似乎是要同意這門親事了。」趙嬤嬤給我掖著被角問道。
我搖搖頭,怎麼每個人知道消息的速度都比我快。
「姑娘進宮後,我瞧著這天色似乎要下雪,尋思著給姑娘縫個新爐套,可庫房裡沒有合適的料子,我便去了北街的綢緞莊,這才發現北街那一片的鋪子,如今都是固北侯府的。」
「我細細打聽了才知道,那月娘和這些鋪子做了個什麼對賭協議,若她能在半個月內賺到足額的銀子,這鋪子便要以低價賣給侯府,若做不到,每個商鋪她賠百兩銀子。那些掌櫃都是積年的狐狸了,認為她定的流水根本不可能完成,便都籤了協議。」
「她做了一堆什麼贈品活動、滿減活動,稀奇古怪從未聽過,引得人人都去。不過十天,便完成了。於是整條北街的商鋪,如今都在固北侯府名下,且侯府幾乎沒花錢。」
這就通了。
和我猜想的一樣,固北侯保月娘,不純是為了秦懷遠。
趙嬤嬤說完,又勸我道:「姑娘,離了那樣勢利的人家,是咱們的福氣。」
我笑著點點頭,是,自然是福氣。
好過嫁過去後,夫君被勾引,公婆被離心。
趙嬤嬤又與我說了會兒話,安頓我睡之前又補充道:「對了姑娘,你今日進宮了不知道,那月娘雖被從牢裡放出來了,可太子說她死罪可饒,活罪難逃,擾亂軍心散播謠言是事實,把她交給身邊的嬤嬤去處置了。」
「人人都以為那月娘隻是被打了二十板子,受了點皮外傷,其實板子上塗了藥,打到最後幾板子,已經皮開肉綻了,這時再打,藥全部入了肉裡。以後陰雨天,那月娘便會渾身酸痛到下不來床,全身都會發痒,且無藥可治。直到出了太陽暖和起來,才能好。」
趙嬤嬤從前是宮裡伺候太後的,我回京後太後把她送到國公府來照顧我,往日宮裡有什麼消息,都是趙嬤嬤的老姐妹們告訴她。今日若不是趙嬤嬤,我根本不會知道周奕是這樣懲處月娘的。
見我發著呆不說話,趙嬤嬤又勸道:「太子殿下是為了姑娘好,姑娘可不要多想。況且他是將來的皇帝,一國之君,若一味仁善,隻怕難以立威。所以殿下有這樣一面,再正常不過。」
我被嬤嬤逗笑了:「嬤嬤,我方才是在想,他果真待我好。看不得我受氣,才會如此懲罰月娘。後又拿不準我對月娘的態度,便沒有告訴我。」
「可我是在國公府長大的,從來不是那無端心慈手軟之人,軍營裡處置細作的手法比這狠毒多了,我見識過的,所以嬤嬤不必擔心會嚇著我。」
「況且,我是真心欣賞現在的周奕,處事沉穩果斷,嬤嬤說得對,他是未來的帝王,心若不狠一點,難以立足。」
見我如此說,嬤嬤才安下心來。
16.
翌日,天還未大亮,雀梅就叫醒了我:「姑娘,有人求見,是月娘家裡的妹妹。」
我立刻清醒過來,翻身起床就要去正廳,被雀梅按住洗了把臉換了衣裳,才許我過去。
我到正廳時,就看到一個和月娘有五分相似的姑娘抱著包袱坐在椅子上,警惕地看著四周。
這姑娘十二三歲的模樣,身上穿著件桃花鉤金絲小袄,可袖口卻開了線,發髻上隻有一支素銀簪子,穿著打扮竟不如一旁伺候她茶水的二等丫鬟。
見到我,她戒備的眼神才緩和下來,起身行禮柔聲道:「素娥見過阿嬌姐姐。」
月娘父親是我母親娘家的遠親,按理她是該叫我一聲姐姐。
月娘的父親在起名上倒是用心,月兒、素娥,比擬明月嫦娥,可惜用心也僅此而已。
「你來找我何事?」我開門見山地問道。
對於月娘的家人,我雖未見過,卻無甚好感,月娘在國公府住了十年,家人從未來過一封信問問她過得怎麼樣。
素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今日來找表姐,是想求表姐給我指條生路,留我在府裡做個伺候的丫頭都行,隻求表姐能收留我。」
「我不白求表姐,我帶了長姐的書信來。」
素娥說著打開包袱,裡面有幾封信、一個金鑲玉項圈和一根簪子。
我打開一封泛黃的信,是月娘剛到國公府半年後所寫,信中說她過得很好,讓父親不要掛念。
第二封是月娘十歲那年寫的。「再過兩個月,便是月兒十歲生辰了。小時候父親說等月兒滿十歲了,就帶月兒上廣清臺賞月,父親可還記得?月兒期待與父親同遊。盼回。」
第三封信,是十五歲寫的。「父親,月兒今日及笄,國公爺、夫人和阿嬌待月兒很好,阿嬌求來一把珍稀的蕉柳琴給月兒慶賀,月兒很喜歡。父親一切可好?」
最後一封信,是半年前寫的。
「父親,月兒最後一次寫信給您了,月兒別無所求,隻求父親把這根玉簪幫女兒放在母親墳前,讓月兒以後能陪著她。聽聞二妹妹已經懷有身孕,這個項圈送給她肚子裡的孩子。簪子,送給三妹妹,是當年進京時姨娘塞給我的,如今還給妹妹。勿回。」
我拿著信紙的手止不住地顫抖,這些年,他們早就忘了月娘的存在,根本不曾回過信。那些盼著回信的夜晚,她是怎麼熬過來的?
「你二姐姐的生母,可是姓劉?」我問道。
素娥點點頭。
我摸著項圈,心裡難受得緊。
我的傻月娘,旁人對她一分好,她便能一直記著。這位劉姨娘,在月娘生母去世後的那兩年,偷偷照拂過她,她便一直惦記著。
「還有這個,但我沒找到鑰匙。」素娥又拿出來個小匣子。
雀梅去找了鎖匠來,打開匣子後,裡面是本冊子,時間從她到國公府開始,一直寫到半年前。
原來月娘自那場病後,時常會頭疼,頭疼時她能聽到另一個人的聲音,起先她以為是幻覺,就會呆呆坐著靜靜聽著,後來她才慢慢發現,那人竟住在她體內。
這些年,每每月娘頭疼,那人就會出現,說些刺激月娘的話,想殺了月娘的魂魄,好將月娘的身體據為己有。
但月娘被我們照顧得很好,她總是尋不到機會。
月娘與她鬥爭了許久,身體越來越差,能自己控制意識的時間也越來越少,最終她選擇投湖,毀了這具身體,來保護我。
「我知道,她渴望權利和地位,她若成了我,定會想方設法地往上爬,她說過女人俘獲男人最簡單的辦法是用自己的身子,我知道屆時她定會和阿嬌搶奪世子,甚至會做出其他傷害阿嬌的舉動。可阿嬌定會容忍她,她會以為那是我。」
「我不能讓害阿嬌,可是我無能為力,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與阿嬌說起此事,人人都會覺得我瘋了。我想到了投湖,我水性不好,若在浮萍水草甚多的地方投湖,便是想救也十分困難。隻要我死了,李茜茜就會死,我絕不會給她機會去害阿嬌。」
我看完這些,久久緩不過神。
這麼多年,月娘過得如此辛苦,可我卻什麼都不知道,任由她一個人承受了這麼許多,走進了死胡同。
難怪向來不愛遊船的她,那日執意要去遊湖。
我看著最後一頁的內容:「父親,這些年月兒未曾怪過你,月兒死得心甘情願。隻求你在月兒死後別去國公府鬧,不要為難阿嬌。就當是成全咱們這一世的父女情誼了。」
我的月娘,竟然連死後,都害怕會給我找麻煩,而提前部署好了一切。
可是月娘啊,你準備了這麼多,可曾想過阿嬌不怕麻煩不怕被害,隻怕往後的日子沒有你在啊。
我在正廳坐了許久,直到母親聞訊趕來,輕輕擁抱我入懷,我才哭了出來。
「母親,我不相信,我絕不相信月娘死了。」
「一個人的體內,怎麼可能會住進另一個人?母親,你告訴我,這是月娘在捉弄我,她在哄騙我。」
「是不是她真的喜歡上了秦懷遠,我可以放手,我不要秦懷遠,她想嫁進侯府就嫁進去,我不和她爭,隻要她活著就好。」
可這個字跡我太熟悉了,我努力自己騙自己,卻越哭越厲害。
不知哭了多久,我突然想起周奕說過,太傅通天曉地,我去找他,他定能知道。
「雀梅,套車,我們去太傅府。」我抬腿就要出去,被母親攔住了,「太傅除了陛下和太子,誰都不見,就連你父親也隻是隔著屏風才能和他說兩回話,你去了他也不會見你。」
可是現在沒人能攔住我。
我迫切地需要知道,月娘到底怎麼了。
就在我正準備跪著求太傅開門時,管家開了門迎了出來:「陶姑娘,太傅在裡面等您。」
17.
我跟著管家進了書房後,周奕正在等我,他唇邊長出泛青的胡茬,看來昨晚是留在太傅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