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此刻看不到她表情的秦懷遠,還以為月娘是鍾情於他。
卻不知,月娘鍾情的是地位和權利,出現了比他更高一層的周奕時,月娘恨不得現在就撲倒周奕。
見周奕冷著臉不說話,月娘又道:「隻是殿下這樣一表人才,還是該離阿嬌遠些,免得旁人以為您要撿世子爺不要的破鞋呢。」
周奕臉色鐵青,輕咳了一聲後,外面的隨從們推門進來,不由分說便捆了月娘,又把秦懷遠強行抬到了軟轎上:「兩位,都府衙門裡問話吧。」
月娘瞪著捆綁她的嬤嬤,厲聲呵斥:「你敢捆我?」
這些嬤嬤都是宮裡負責送犯事宮女們上路的,行事果斷、手段毒辣。為首的嬤嬤揚手一巴掌便打在了月娘側臉,直接把月娘打翻在地,她的側臉登時紅腫起來。
「對太子大不敬,這一巴掌便宜你了。」
月娘落水以來一直很輕狂,這是我第一次在她眼裡看到恐懼。
她縮成一團,嚇得不敢說話。
離開侯府時,秦夫人淚眼婆娑地拉著我的手:「阿嬌,懷遠是對不住你,可是……」
我輕聲安撫她:「伯母放心,太子殿下請他去隻是了解原委,問完話便會好好送回來。」
我心裡暗自感慨,那日說什麼要打死這孽子,到底自己兒子是心疼的,隻怕用不了多久,隻要秦懷遠堅持,月娘便能進侯府了。
12.
都府衙門內,周奕身後站了一排帶刀侍衛,府尹賠著笑站在一旁,院裡站滿了捕快,這陣勢似乎把月娘嚇到了,她討好地看著周奕賠笑:「太子殿下,您問吧,我必定知無不言。」
周奕沒搭理她,而是看向我點了點頭。
我端坐在椅子上,不急不緩地喝了口茶才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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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一臉嘲諷地看著我笑:「怎麼,我要一輩子做你陶阿嬌身邊的隨從跟班嗎?憑什麼你能嫁給侯府世子,我卻要嫁給一個小副將?才情樣貌我並不輸你,你隻是比我會投胎罷了。可是這樣,並不公平。」
「我自認,配得上秦懷遠。」
都府衙門的茶有些苦,我卻喝了一口接一口。從前月娘最不喜歡苦茶,她愛甜食,每每生病吃藥時總愁眉苦臉,我便自己先喝一口藥,然後捧著松子糖在一旁哄著她喝藥。喝完藥,吃糖時月娘便會笑,眼睛彎彎像道月牙:「阿嬌,你可不能把我慣壞了。自從我母親去世後,便沒人這樣待我好了。好到我都不想離開國公府了。」
月娘四歲時母親去世,父親續了弦便不大管她,繼母有了自家的孩子後,更嫌她礙事。
六歲那年她生了場大病,家裡不想花錢給她治病,她父親便求到了國公府。母親看得明白,他們不喜歡這女兒,於是給月娘治好病後,便把月娘留在了陶府陪我,隻給他們說:「阿嬌一個女孩子家,白日無聊,有月娘陪著一起長大也好。往後,你們隻當月娘與你們再無關系。」
她父親繼母自然是樂意的,於是月娘便在國公府住了下來,母親也真心拿她當女兒養,在我和秦懷遠籤訂婚書後,母親給月娘也尋了門親事。
「是軍中最年輕的副將,無父無母自己打拼出來的,人品端正,你父親很是喜歡。月娘嫁給他,一則無婆母姑嫂刁難,二則有國公府倚靠,日後你父親再稍一提拔,月娘便尊貴體面都有了。不比嫁進高門顯貴受氣強?」
當時月娘得知這些後,抱著我哭了一宿:「阿嬌,連我父親都覺得我是累贅,夫人卻這樣為我費心,這輩子我要如何還你們恩情呢。」
我拿著帕子給她擦淚:「什麼恩情,一家人說這些生分話。你隻要乖乖吃藥,身子好起來,每日都笑著,便夠了。」
府衙內寂靜無聲,隻聽得到月娘的喘氣聲。
我放下茶杯靜靜端詳她,腦子裡突然蹦出一個幾乎嚇到自己的想法,眼前的這個月娘,是假的。
我相信,我的月娘絕不會做出這些事情。
我相信她。
這些日子我心裡一直憋著火,不為秦懷遠退婚,而是為月娘,我始終不明白怎麼會有人一夕之間轉了性,變得那麼陌生。如今我明白了,我的月娘,大概率是被眼前這個人給替代了。
「憑什麼?就憑我是公府獨女,而你是六品官的女兒。」對著個假貨,我也不必留情面,她越是在意家世,我便越要往她心窩上剜刀子。
月娘冷哼一聲:「你不過比我會投胎而已。你們這些功勳貴族,佔著最好的資源,拿著最多的錢,過著最舒坦的日子,眼裡能看到普通百姓嗎?你們生來什麼都有了,每日隻會尋歡作樂無病呻吟,一群看似高級的垃圾而已。」
我內心感慨,這個假貨是真的膽大包天,當著太子的面說這些。
我還沒感慨完,周奕身後的嬤嬤上前去又給了月娘一巴掌,月娘的另半張臉也腫了起來。
「再敢胡說,我便拿針線把你的嘴縫起來」。
嬤嬤說完後便站在月娘身旁,嚇得月娘一動不動。
既然她不明白,那我今天便發善心給她講講明白,我知道今天我說的話必會傳出去,正好,給那些被她鼓動的人清清腦子。
「你以為,國公府的富貴是天下掉下來的?」
「我的曾祖原是開當鋪的,昏君不作為,戰亂爆發,民不聊生時,他退還了所有當物,給周圍鄰裡分了保命的錢財和吃食後,賣了當鋪,置辦兵器馬匹招收人員,打退了城裡趁亂欺壓百姓的官吏。後又跟著太祖一路打到京城,殺了昏君,建立了大梁。這事說起來不過寥寥幾句,可曾祖這條路卻走了十二年,身上新傷疊舊傷,九死一生才換來了丹書鐵券和公爵封號。」
「我的祖父,接過曾祖的長槍,駐守邊關三十年,被北風吹了三十年,打了幾十場仗,平定了大梁的邊境問題,換來了這數十年的太平日子。最後為保護年輕將士,死在了戰場上,他死時身中數十箭,身體僵了,都沒有在敵軍面前跪下。最後,祖父葬在了邊關,至死都再沒見到花紅柳綠的家鄉。」
「我的父親,生在邊關,長在邊關,十五歲便守在了邊關,一守十五年,周圍鄰國無一敢進犯大梁。陛下體恤我陶家世代為國,且邊境穩定,才把父親召回京過了幾年舒適日子。但即便回京,父親也不曾松懈過點兵練兵之事,年年到邊關巡防。」
「你隻看到了國公府的榮耀,卻不知這是拿血肉之軀換來。」
「你隻知我是公府嫡女,吃穿用度不凡,卻不知我在京中設了三處救濟點,接濟窮人,給孩子們建書塾,教青年們木工鐵匠的謀生手藝。你不會知道我逢年過節都會去探望戍邊將士的家眷。你自然更不會知道,每年朝廷給陶家的賞賜,都被用於邊關建造,改善將士們家眷的生活條件。」
「我陶家百年根基,是一代代打拼出來的。這天底下,從來都沒有白給的尊貴。哦,對了,倒是有一樁我忘了,當年你父親求到我母親跟前,靠著國公府舉薦,才得了如今的官職。」
「所以,我要與你論家世,有何問題?」
13.
月娘坐在地上,沉默了許久。
我喝了口茶潤了潤嗓,繼續問道:「我再問你一遍,為何鼓動將士們休妻?」
月娘這才來了精神:「誰都有追求真愛的權利,既然曾經是被父母包辦在一起,如今就該自己為自己做主,不合適的人就該說再見,果斷分開才能避免長久的痛苦。這樣不對嗎?」
「難道大梁還有律法規定不能尋求真愛?生而為人,大家公平地對待感情不可以嗎?」
難怪將士們會被她說動。
他們是男人,本就無需承擔太多責任,便是休妻了也能輕易續弦。如今被月娘這番「公正論」鼓吹著作為自己花花腸子的擋箭牌,前面又有秦懷遠退婚成功的例子,自然各個都爭著搶著去休妻了。
「月娘,你可知我退婚後,為了把體面找回,太後為我辦了場及笄宴,才堵住了悠悠之口?」我看著月娘問道。
她翻了個白眼,可一旁的周奕卻滿臉擔憂地看著我。
我衝他笑了笑,示意我沒事,這事沒什麼可恥的。
「我是國公府嫡女,尚且需太後出面,才能讓此事消停。可那些不如我的女子呢?」
「你知道京外的尼姑庵裡,出家最多的是什麼人嗎?是那些被休了的女人。她們沒有能撐腰的娘家,沒有去處,隻能去做活,可孤身一人又飽受屈辱,左鄰右舍的唾沫星子能活活把她們淹死。所以隻能去尼姑庵,那裡能活一條命,還清淨。」
這些,月娘顯然是不知道的,她愣愣看著我發呆。
「方才你說我看不到普通人的不易,想來你是看到的,也定然想到了她們的歸宿。你肯定能堵住流言蜚語,再幫她們尋一門兩相情願、真愛至上的親事,對吧?」
月娘嘴唇動了動,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那些男人真的需要真愛嗎?他們不過是借著侯府世子在前擋著,能為所欲為地追逐自己的貪念和欲望罷了。否則,為何他們追真愛都要去青樓?」
「你口口聲聲喊著公正,可你何時想過那些女子?你知道那些將士有多少是憑借著夫人母家提拔才上位?他們在外戍邊時家中雙親孩子和偌大的宅邸,是夫人在操持。他們籍籍無名時是夫人在陪著。如今日子好過了,反過來便要休妻,這對婦人們公平嗎?」
「這是無端生起的一樁禍事。」
月娘還想反駁我,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既然月娘已經承認挑撥離間、動搖軍心,即刻帶入大牢看押。軍中那些喊著要真愛的將士,宅邸、鋪子、田產,全部轉戶到夫人名下後,讓他們追愛去。若有人不從,軍法處置。家乃國之本,家宅不寧,大梁何以寧?」周奕聽進去了我的這番話。
我轉身看著周奕,那個隻知道拿著雞腿吃得滿嘴油的皇長孫,漸漸開始有了帝王之氣,說話辦事都在無聲地告訴所有人——這是東宮之主該有的氣度。
14.
皇帝聽說了我的這番言論後,宣我入宮到書房,與我單獨密談。
「如今人人都在傳頌陶家的功績,阿嬌你這是在向朕邀功啊?」皇帝坐在火爐旁寫著字說道。
我俯身行禮後乖順地站在一旁,拿起爐邊的橘子剝了一顆遞上去:「陛下您嘗嘗,這瓣橘子可甜?」
皇帝接過去一口吃下,「甜」。
「這橘子啊,各有各的甜,但縱使它們再甜再好吃,所有人也都明白一個道理,它們離不開外面這層橘皮。橘皮包裹它們,它們才能有養分得以生長,橘皮若是散了,那它們很快就會幹癟。臣子們,便是這一瓣瓣的橘子,而陛下便是這橘皮。臣子們仰仗陛下生存,即便有人誇一句甜,也改變不了他們永遠是橘子瓣兒的事實。」
皇帝接過橘子,又吃了一瓣,笑道:「朕是這橘皮?不中看也不中用。」
「誰說的?橘皮能入藥,祛湿養胃。能入茶,生津補氣。不像橘子瓣,不過是吃著淡個嘴罷了。」我嗔怪道。
皇帝笑得更高興了:「好啊,朕今日算是見識了你這張嘴,難怪能把那鼓舞將士休妻之人辯得啞口無言。」
「朕方才與你玩笑,不必放在心上。陶家世代忠心,你父親又是朕的表兄,朕心中有數。今日叫你來,是為了兩件事。」
「昨日你們把那月娘押入大牢後,今日固北侯便求到了朕跟前,抹著淚說就那一個寶貝嫡子,月娘被關押後,那秦懷遠回去不吃不喝形同枯槁。為了兒子,他不得不抹開這張老臉來求朕。固北侯一輩子忠君愛國,第一次求朕,朕無法拒絕。」皇帝看向我時面露不忍,「朕是你表舅,自然是心疼你,恨不能將那賤人即刻處死為你出氣。可……」
我跪拜在地:「陛下無需為難,阿嬌明白,若傷了固北侯的心,隻怕會影響軍心,請陛下放心,阿嬌不委屈。」
果然,我的猜測是對的。
相比於固北侯拿秦懷遠沒辦法,我更願意相信,月娘對於侯府來說,已經十分重要。
必然有相關利益,才能讓他豁出老臉來求陛下保全月娘。
皇帝滿意地點點頭:「還有一件事,朕想先過問你。」
「奕兒是朕的長子,先皇在世時最疼他,立他為皇太孫,臨終前再三叮囑,要為奕兒尋個最好的太子妃。如今放眼整個京城,能配得上他的,唯有你。舅舅今日與你說句掏心窩的話,於公,有國公府坐鎮,日後即使奕兒新帝繼位,邊境也不敢進犯,朝中重臣們也不敢忤逆。於私,我的兒子我清楚,他心裡有你。」
「你可不知道,隻因你那一句『太子過於驕縱』,他便跑去餘杭清修三年,硬生生改掉了一身的壞毛病。其實這些毛病你舅舅我也不喜歡,但耐不住太後寵著他。那日為了求流芳閣給你辦宴席,他跪了足足一個時辰,這才破了先例。他在回京時知道了退婚之事,連夜快馬加鞭回來找了國師在那白玉上畫梅送給你,生怕你被人看輕了。」
「舅舅今日說的這些,希望你能好好考量,你若是不願也無妨。」
從書房出來時,下雪了。
我拒絕了雀梅的傘,一路慢悠悠走到了宮門口。
雪花雖輕,可身上落得多了,也是有些涼意的。
「姑娘的眼睫毛真好看,真長,都能接住雪花,奴婢可真羨慕呀。」雀梅許是看出我心中有事悶悶不樂,說著話逗我。
我突然就想起那日周奕踏雪而來,睫毛上也是這樣一層晶瑩的雪霜,身邊嬤嬤們忙著伺候他,他給皇後娘娘回著話,可眼睛卻一直在看我。
我知道周奕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