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懷遠還跪在院中,身姿筆挺,眼中帶著堅毅看著我:「阿嬌,國公爺說若要退婚,非得你點頭同意。今日我便跪在這裡謝罪,直到你滿意為止。」
我踩著混了他血跡的積雪,頭也沒回地去了正院。
退婚不打緊,要緊的是我的姿態不能低。我笑著收了賀禮,聽了戲文,觀了焰火,同家人賓客們一起入席飲酒。
席散時,父親輕聲叮囑我:「阿嬌,你是我陶家的女兒,陶家從來不怕事。你若願意退婚,便是一輩子不嫁人,也是我國公府最尊貴的姑奶奶。若你不願退婚,來日父親便是綁著那秦懷遠,也要讓他和你拜堂成親,沒有你點頭,他別想踏出陶府半步。」
「今日你也累了一天,回去好好歇息,有什麼事情明日再說。」
我向來聽父親的話,回去便睡了。
隔天醒來時,已是中午。
我看著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問趙嬤嬤:「嬤嬤,他在外面跪多久了?」
嬤嬤言語裡帶著憤恨:「不多,從昨兒到此刻,十五個時辰而已。」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紅腫著眼,昨晚喝了許多酒,流了許多淚,母親抱著我哭了好幾回,揉著我的頭發安撫:「阿嬌不哭,母親再為你尋個更好的夫君,天下第一頂好的。」
「是母親識人不清,這麼些年竟養了個白眼狼在身邊。」
現在,母親口中的白眼狼正在叩我院門。
「阿嬌,求求你,見我一面吧,咱們從小一同長大,你不能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啊。」
我揮了揮手,趙嬤嬤遞了眼色,門口的小丫頭才去開了門。
月娘一進院裡,看到秦懷遠,便尖叫著撲了過去,抱著他哭。
我裹著披風站在廊下看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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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嬌,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是我勾引了懷遠,你要打要罰,你衝著我。懷遠向來待你好,從未愧對過你,你怎能忍心讓他就這樣跪一夜。」
月娘哭得悽慘,秦懷遠緊緊抱著她安撫。
她越把過錯往自己身上攬,秦懷遠就會越心疼她,對我的厭惡便會多一分。
這不像是和我一同長大的月娘。
我的月娘會說:「阿嬌,我會護著你一輩子,等你成親了,生大胖小子了,等你成了掉牙老太太,我還要護著你。」
月娘很少對人笑,但她喜歡對著我笑,吃到我做的杏花酥時會笑,喝我釀的桃花酒時會笑,說到我們成為老太太時也會笑。
我忽然想起那次固北侯府的賞花宴後,秦懷遠來國公府看我,我正在翻看賬本,他嘆了口氣:「阿嬌,你就是太聽父母話了,沒有自己的思想和主見。你明明不喜歡看賬本管家,卻還得強迫自己學。你應該像月娘一樣,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活出自己的本性。」
「你這樣,和千篇一律的貴女沒有區別。」
話音剛落,秦懷遠口中活出本性的月娘,提著個鳥籠便來了:「陳公子送了我一對鳥兒,會學人語,你們聽聽?」
那鳥兒喳喳叫了兩聲後說道:「反對包辦婚姻,提倡戀愛自由。」
秦懷遠問她:「什麼是包辦婚姻?」
月娘笑著看向我們倆:「你們就是啊。你們的婚事早就訂好了,可那時候你們便懂什麼是情什麼是愛嗎?你們的婚姻,是公府和侯府的強強聯姻,從來沒人問過你們是否深愛對方,你們就像兩隻提線木偶,犧牲在了大家族的發展壯大中。」
我承認月娘說的話有些道理,可我和秦懷遠之間是相互喜歡的,在此基礎上門當戶對,父輩世交,有何不妥?
「那戀愛自由又是什麼?」秦懷遠接著問道。
月娘放下鳥籠,掰著手指頭說:「作為一個健全的成年人,你理應擁有追求自己真愛的權利。什麼家世、身份、嫁妝、宅子、田產、學識等,都不應該成為你放棄真心所愛之人的束縛。」
這話我聽得明白,若真愛一個人,就要自私地為自己而活。
這我做不到。
可懷遠卻點了點頭,他很贊同月娘的話。
大概就是從那時起,我和懷遠漸行漸遠了。
5.
院子裡,月娘的哭聲被雀梅打斷了。
「姑娘,太子派人送了賀禮來,說今日才回京,錯過了姑娘的及笄禮,深感歉意。」雀梅把禮盒呈上後,又補充道,「太子特別吩咐,這禮物在戶外觀看更精致些。」
我打開禮盒,是一支玉如意。
通透的青玉柄身上嵌著一塊白玉,上面畫著幾支伴雪而開的梅花,旁邊一行小字:「唯願阿嬌事事如意」。
這塊白玉我認得,是太子周奕貼身所佩,他是先皇的嫡長孫,在他出生那年,先皇把宮中最貴重的一塊白玉賜給了他。凡是親貴子弟,無人不知這塊白玉。
如今,這塊玉捧在我手上。
秦懷遠自然是認得,他抱著月娘的手松開了,半握拳看向我。
我笑著叮囑雀梅:「難為太子殿下記得我生在初雪梅花盛開時,替我謝過殿下,這是我收到最好的及笄禮。」
說完,我拿著玉如意就要回屋,秦懷遠卻突然開口道:「阿嬌,周奕雖是太子,卻根基未穩,他是想乘虛而入,利用你拉攏國公府幫扶他,你不要上當了。」
我轉過身看了他一眼,笑道:「便是上當了,又與你何幹?」
6.
說起來,我與周奕雖不如和秦懷遠這般親密,但也是打小就認識的。
我父親是當今太後的外甥,太後喜歡我,從小我便時常入宮。周奕是嫡長孫,早些年養在太後宮中,每每我入宮,都是他帶著我去御花園捕蝴蝶,去玉流泉捉魚,我寫字時他便趴在一旁打瞌睡,睡醒了便張羅著吃。
說到吃,周奕對此很有一番研究。
「果蔬吃食,工序越少越好,保留食物最原始的口感,吃著似乎能感受到田野上拂面而過的微風。」
「肉類則要注重火候時間,嫩了不行,柴了也不可。」
太後對這個長孫寵愛至極,他住在哪裡,哪裡的御廚便是整個宮裡最精挑細選的。
也因此,周奕從小被喂養得白胖,隻吃不動,跑兩步汗珠子便滾了下來,身後跟著的嬤嬤們便急急端來酸梅汁和果子,撐著傘打著扇子伺候他。
我從小便喜歡一切美到極致的事物,說白了,我就是膚淺地不喜歡胖乎乎無甚美感還極為驕縱的周奕。相比之下,自小習武獨立剛強的秦懷遠,更讓我有好感。
十二歲和秦懷遠籤訂婚書後,我便很少進宮了。
也是那一年,周奕跟著太傅南下去了餘杭,這一去便是三年。
沒想到在今日回來了。
我把那支雪梅玉如意擺在了屋裡最顯眼的位置,我知道周奕是在提醒我,別忘了自己身份。
他今日送我這份禮,幫我把掉在地上的臉面拾了起來。
我有強大榮耀的母家,退婚這事若是再繼續糾纏,隻會讓國公府無光,顯得我賴著秦懷遠似的。
不如就此放手,從此各自體面。
至於月娘,我自認待她親如姐妹,未曾虧待過,既然已經如此,從此便不用再往來。
隻當這些年的情誼,喂了養不熟的惡狗。
7.
我命雀梅把屋裡和秦懷遠有關的東西統統收好,抹幹淨最後一滴淚,拿著婚書走了出去。
月娘看到我,情緒有些激動:「阿嬌,阿嬌,我錯了,我給你道歉,我給你磕頭,我隻求你放過懷遠,他身上還有傷,你再不放過他,他會死的。」
月娘說著秦懷遠懷裡掙脫出來,拼命地在雪地上對著我磕頭,每一下看似都用力極了,可額前連一絲浮雪都沒有沾到。
她邊磕頭邊哭喊道:「阿嬌,我知道你恨透了我們,想讓懷遠死,隻要你高興,隻要你能放了懷遠,今日我這條命任你處置。阿嬌,我錯了,你別再懲罰懷遠了,他已經被打過了,已經很疼了。」
她哭著哭著,身子一軟倒了下去。
秦懷遠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滿臉心疼地將她抱在懷裡:「月娘,我不疼,我不怕,能與你在一起,就算再挨三根荊條我也願意。」
「你求她做什麼?你對她磕了這麼久,可曾見她動容?她才不會心疼你。」
可那荊條不是我打的。
跪著認錯,也不是我提的。
明明我才是被他們傷害的人,可在他們嘴裡,反而我成了惡人。
他們跪抱在雪中,怨恨地看著廊下的我。入戲深了,連他們自己都忘了,我才是被辜負的人。
我突然很感謝周奕叫醒了我,面對這樣無心的人,及時止損才是上策。
我拿著婚書緩緩走到秦懷遠跟前,撕了婚書後扔在他臉上:「帶著你想要的東西,滾出國公府。從此咱們各走各路,再不相幹。」
我說完後,雀梅著人把方才整理好的箱籠搬了出來打開,裡面都是秦懷遠送的東西。
「咱們家姑娘的路在前面,從前的東西看著也晦氣,但既然世子爺送來了,我們也得賣侯府一個面子。」雀梅站在我身後冷聲說道,「來,你們幾個把那匣子帶去後院燒了,燒幹淨咱們姑娘不體面的從前,往後咱們姑娘的日子,可大有奔頭呢。」
秦懷遠聽到這話,面色陰沉地盯著雀梅。
雀梅毫不在意,又吩咐道:「你們幾人,把世子爺的東西好生送回侯府,別磕著碰著了。咱們國公府倒是不打緊,太子殿下一個玉如意抵得過世子爺送的這好幾箱,但畢竟世子爺有了新歡,不得送些討巧的玩意兒?隻當咱們姑娘發善心了。世子爺,這箱籠都打開了,您過目一遍,回頭可別說我們昧下了什麼。」
這話說完,秦懷遠還能沉住氣,月娘卻罵道:「你拿我當乞丐呢?她陶阿嬌不要的東西,憑什麼給我?」
雀梅笑道:「我雖為奴,到底跟著姑娘還上得了臺面。不比有些人,住在人家裡,吃人家喝人家的,秋風打著,當正經小姐似的伺候著,還整日掏空心思想著怎麼偷男人。」
月娘氣極,爬起來就想打雀梅,被雀梅身後幾個婆子給按住了。
雀梅又道:「一炷香內,你若沒有離開國公府,我定會差人將你捆綁著扔出去,讓世人都瞧瞧你這偷漢子的腌臜貨。」說完揮揮手,身後的婆子們便拖著月娘往出走。
月娘撕心裂肺地嘶吼:「陶阿嬌,你有種自己動手,別站在那兒像個木頭樁子不吭聲。」
雀梅撵上去一口啐在月娘臉上:「你也配讓姑娘為你開口?我呸!」
下一瞬,秦懷遠發瘋一般撲了過去,一掌打向雀梅,盡管身邊一群人及時拉扯開了,但雀梅還是吃痛地向後退了兩步。
我撿起身後箱籠裡的一柄長劍,徑直刺向秦懷遠後背,在他抱住月娘的一瞬,劍尖入肉。
「下次再碰我身邊人之前,先掂量清楚。」